第四十三章

    姜引墨烧完信件后，兀自地盯着墓碑上的双人照片看了会。

    “……还有爸爸妈妈，我今年结婚了。”姜引墨抠着手指，轻垂着眼睛，“就是刚才陪我来的人。虽然爸爸不太喜欢爷爷定的婚约，但是…”

    姜引墨声音渐小，“他跟我提出来时，我并没有不喜欢。所以，就、就……结婚了。”

    “现在我过的还好…… ”山间开始起风，风拂起她的乌发，将声音也带远。“我就是、”

    风停了一会儿，传来轻微的哽咽声，“就是很想你们……”

    ***

    姜引墨坐在车后座，看着青山墓园逐渐驶离视线外。山间松海涛涛，风声似乎更大了。

    她手上沾了些信件的灰烬，顾涉洲用帕子将她指尖擦干净。他指骨漂亮，手上动作很轻，像在擦拭极为珍贵的东西。

    擦拭完后，顾涉洲握着她的手，将她靠在车窗上的脑袋安静揽过来。

    他身上还是熟悉的木质香，微苦的焚香气息，有种颗粒感的凉意。车内环境安静，只有两人彼此很近的气息。姜引墨轻轻靠着她，默默闭上眼睛。

    很久后，姜引墨才轻轻道，“顾涉洲……”说出名字不像在叫他，极轻的声调更像是说一个感叹词。

    顾涉洲的视线无意识的落在前方，听到她声音后，才浅垂眉眼。他喉结微动，很轻的气息从唇齿间吐出。任何话似乎都很徒然。

    他俯下身，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间。

    那些他不能赴约的日子，原来她都是这么过的……

    ——

    他们并没有直接回观澜别墅，先去了姜引墨奶奶的别墅。

    自上次忌日后，姜引墨就没回来过。车刚停下，姜引墨便看到了站在别墅大门前的母女二人。

    别墅登记到姜引墨名下后，她就叫人将全部的门锁换了，还升级了安保系统，旁人根本就进不来。

    姜引墨才下车，姜颂薇就看到了她。姜颂薇身穿着一个长及脚踝的羽绒服，没有化妆。跟平日里精致名媛判若两人。

    姜颂薇神色很不好，脸色泛白，但双眼通红。一看到她下车后，便怒气冲冲的冲到她面前。天气很冷，姜颂薇开口说话，嘴边呼出白气，有种歇斯底里的感觉，“姜引墨！这是奶奶的房子，又不是你的！凭什么把锁换了？”

    姜引墨关上车门，目光清丽，“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姜颂薇还要说什么，于茵拉住她。姜颂薇狰狞的脸色顿了顿。昨天，她画展抄袭上热搜后，她就一直联系各种人处理。在她和公关公司还没确定好解决方案时，姜引墨却先发了那条联系原作者并道歉的微博，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指她抄袭。

    公关公司也在看到姜引墨的微博后，给出的建议是道歉最好。

    但之后，姜引墨的手机便打不通了，她也联系不上姜引墨。

    从早到晚，她的热搜一直挂在微博上，无数人来骂她，网暴她。倒是姜引墨，网友认为是亲戚倒霉牵连很可怜，还因为态度端正、有错就认赢得了一个好形象。

    现在展馆负责人来找她提前关闭画展，艺术节的主办方也来跟她取消合作，已经删了有关她的微博。

    早上，姜颂薇去云樾壹号馆找过姜引墨，敲了半天门，发现姜引墨不在。她跟姜引墨没别的交际和相关的朋友，所以，她才跑来奶奶家的别墅。“你、你陷害完我，就想跑路！”

    姜引墨精神并不是很好，看姜颂薇的目光也极为冷淡，她开口说，“你不值得让我跑路。”

    姜颂薇大声激烈道，“姜引墨，你承认了吧。你在微博上发那些话，就是为了陷害我。现在外面都以为我是抄袭的！”

    于茵也上来说道，“墨墨啊，你在微博上发的那些话确实太有误导性了。薇薇都是自己画的画。我们找机构去做证明了。”

    “嗯。”姜引墨风轻云淡，“加油。”

    于茵面上还是保持着温和，“墨墨啊，你现在是大明星。你发条微博的能量举足轻重。鉴定今晚就能出了，你删删微博，我们一起澄清一下，好不好？”

    “不太好。”姜引墨干脆的回答道，漆黑的睫毛微挑，“我觉得你女儿就是抄的。”

    “你……”姜颂薇狰狞着要去抓姜引墨，泛白的嘴唇颤抖，“你真是个怪物，我爸当年就该把你送去精神病医院！！”

    改装版的巴博斯G900的车身很高，漆黑的车身将189的人很好的遮住。顾涉洲关上车门，高大的身影如同守护神般出现在姜引墨身边，他面色冷漠，目光阴翳地看着姜颂薇的脸，“你说什么？”

    母女两个人一直很着急，神情很紧绷。根本没注意到这款全球限量的车，也没想到顾涉洲会一起出现。

    于茵刚才还温和的脸瞬间凝滞，知道今天是白走一趟。虽然只对着姜引墨，她也没多少把握。

    顾涉洲睇着姜颂薇，眼底压着浓浓的戾意。他再次开口道，“把谁送进精神病医院？”

    看到顾涉洲，姜颂薇脸上又白了几分，神色里有种莫名的恐惧。有一年，姜引墨后院的花被毁了一部分，顾涉洲来找她问话。她还记得当时顾涉洲差点将她逼进湖里，他那时漠然的眉眼跟现在没有什么两样。

    “……顾、顾总。”因为顾涉洲出席了姜途公司的股东大会，姜途的一些高管甚至都很服顾涉洲。于茵很自然的换了称谓，惶恐的说，“两姐妹说话没、没轻没重的。”

    顾涉洲掀着眼皮，极为冷漠的看着她们，“你要是不会管，我不介意帮你管教一下。”

    于茵没敢应话。但她看到两人站在一起，还有之前姜引墨来他们家放过的话，顾涉洲派程邺和职业管理人员从善如流的参与公司经营，以及堂堂汇森集团副总、未来顾家的掌门人参加姜途的股东大会……

    一个她死不想承认的答案早就跃然纸上。

    于茵紧攥着手机，修剪整洁的指甲因用力有些扭曲。

    ——这母女两人怎么都这么好命。

    于茵是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虽然她在外面自己养了七年孩子，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何况事情也如她所愿的，她进了姜家的门。

    然后，她在姜家见到了徐竹烟。徐竹烟跟她是一样的家庭出身，甚至比她双职工的家庭条件还差一点。但徐竹烟却有着靖洲大学的名校背景、海外留学经验、大学教授的工作，还是畅销书作家，甚至画画、书法、舞蹈样样精通。

    徐竹烟，这个她来姜家后唯一给她温暖的人，也成了她人生最大的梦魇。

    外人不必说，谁都看不起她嫁入姜家的手段。提到姜家俩媳妇，一个惊艳，一个鄙夷。甚至到她面前说的，都大有人在。

    在家里，公公敬重，婆婆更是拿徐竹烟当女儿疼。

    徐竹烟有一个斯文儒雅、事事为她先的贴心丈夫。

    还有一个聪明机灵、天分很高的漂亮女儿。

    徐竹烟知性优雅，也活泼有趣。她每周都有朋友拜访，也有许多知心朋友。

    即便于茵再不愿承认，她在此后八年的时间里嫉妒着徐竹烟拥有的一切。

    好在世界是公平的，优秀漂亮的徐竹烟被诊断出肺癌。之后，她看到徐竹烟每日被病魔折磨，美丽的容颜渐渐逝去。她有一种诡异的兴奋感。

    那段时间的徐竹烟就像是花液蒸发掉的干枯红玫瑰，不再那么鲜艳，也没有一丝光彩。但于茵觉得刚刚好，这种样样都好、人人都喜欢的才女就该在最美好的年华死掉。只有这样，世界才公平。

    于茵一直不喜欢姜引墨。姜引墨几乎是照着徐竹烟长的，一天比一天出落的漂亮。尤其是在徐竹烟擅长的东西上，也表现出极高的天赋。就连高考，都是全省前列。

    将姜引墨送进精神病医院的建议，是于茵提的。她只是不允许别人再拿着姜颂薇跟姜引墨作比较。

    她觉得，她已经被比了一辈子，应该放过她女儿。

    但，出现了顾廷聿……

    于茵那段时间过得很不开心，因为陇城赢过顾廷聿的男人几乎没有。她女儿要嫁给谁呢？

    于茵虽然走出那个县城，在姜家当了二十几年的阔太，接触了更多高层次的人。但她的认知跟二十几年前的她没什么区别。

    即便姜颂薇再没有天赋，她也让姜颂薇学画画、跳舞、钢琴……她觉得只要好好培养姜颂薇，嫁给更好的男人，比父母双亡、当戏子的姜引墨要好的多。外界对女人的评价，最后还是落到身边的男人上。

    这也是为什么姜承应再怎么废物、在外面养情人，她也不觉得姜承应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

    姜引墨看着于茵由白发青，逐渐扭曲阴暗的脸，有种可怜她的感觉。

    前几年，姜引墨也能在年底这几天看到于茵。因为于茵总能准确定位她来上坟的时间，然后在她面前说一些冠冕堂皇怀念她父母的话。

    姜引墨不记得于茵对她父母有这么深的感情。后来某天，姜引墨跟隔壁韩奶奶聊天，她才知道于茵会在这几天住在奶奶别墅里，等她来一起上坟。

    姜引墨之前不懂，但跟于茵打过几次交道后，直到在于茵眼中看到过一抹诡异的色彩。

    “二婶今年怎么没跟我一起上坟啊？不想我爸妈了吗？”

    于茵看着她，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可能是老了的原因，于茵露出的笑容有些扭曲的诡异感。“我明天、会来。”

    姜引墨看着她，弯了弯唇。她往前走了两步，轻轻侧身，凑近于茵耳边说，“二婶，那份爆料的抄袭对比图是我整理的。”

    于茵面色凝滞，使劲地瞅着她，不确定她说的是真是假。姜引墨继续说，“也是我爆料的，后期全网曝光也是我主导的。”

    姜引墨说完，抬手拍了拍于茵已经僵硬的肩膀，视线慢慢跟于茵对齐。姜引墨观察于茵夹杂着惊讶、痛苦、难堪、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嘴角勾起，“二婶啊，你没有多聪明的。就像你把于杰介绍给我，你其实也知道我看不上，我甚至可能不会给你面子，直接离开。但你还是那么做，是为什么呢？”

    “应该是喜欢那种自以为折辱我的过程。毕竟我爸妈要是活着，你这种心思连想都不敢想。”姜引墨没有再刻意压低声音，正常说话，“毕竟你这辈子，都如草芥般可怜。你努力一生、终其一生都够不到我爸妈的脚面。终于等他们都去世了，你才将将把你那晦暗心思拿出来晒一晒，在精神上胜利一次。”

    于茵和姜引墨一起上坟也是一样，为能在这种时刻近距离观察姜引墨的痛苦，看她如何难受。甚至还可能看着她爸妈的坟墓，以一种上帝的姿态俯瞰她一家三口的处境。愉悦的享受着——过年万家团圆，可你们的女儿就一个人守着你们的坟过。

    姜引墨白皙精致的脸纯粹干净，眉眼间是少女的瑰丽。她不染一点脂粉，依旧美的不可方物。姜引墨眼睫轻垂，带着怜悯，由衷的可怜她，“我妈都去世十一年了，依旧是你心底的梦魇吧？”

    她声音继续，不缓不急，跟徐竹烟的音色有些像，“不要紧，它还会伴随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