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剑入水的下一刻，一张眉目温柔的面容从水里冒出来，狼狈中带着怒气。

    “祖宗，连我也要杀？！”

    她咳出好几口腥臭的池水，咬牙切齿：“靠，要不是我会游泳，就被它们拖下去淹死了！你刚刚是不是烧符了，你烧了多少？这池子里这么多怨鬼都给你烧成灰了......”

    虞念慈的话音突然一顿。

    她被江迟迟用力抱住了，怀里的人冷得像快冰，比她这个在池子里淹了好一会的人还冷，整个人在止不住颤抖着。

    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虞念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小孩似的：“迟迟，我没事呢。咱们可是学院前三的小组，你要相信队友顽强的生命力啊。”

    虞念慈难得温柔的声音成功安抚了情绪几乎崩溃的江迟迟。

    后院看不见的黑暗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有更多的怨鬼，正在靠近。

    她们好似黑暗中的两簇火焰，吸引着扑火的飞蛾。

    两人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符用完了，虞念慈负伤，江迟迟体力透支。

    “往后院外墙靠，想办法翻出去。”她低声对虞念慈说。

    虞念慈默契地搀住她，两人步步朝外墙靠。

    似乎是接收到什么命令，扑来的怨鬼比先前更加凶狠。

    江迟迟挥剑稍有凝滞，便有阴风扫来，胸前又是一阵滚烫。

    似乎是发现她不好对付，怨鬼瞄准了虞念慈。

    她在池里受了伤，发挥远不如平常。江迟迟既要护人，又要顾及自己，两人被怨鬼逐渐逼入圈中。

    浓郁的夜色里，倏地窜出一抹雪白，残影似地扑向了虞念慈。

    刺骨的寒意瞬间笼罩。

    两人心里都同时浮现出一个念头：这是青衣以上的怨鬼。

    一句“小心”还没喊出，那东西就已经到了虞念慈面前，明显是要朝她眉心攻去。

    灵师的眉心即为天眼，可以看见普通人所不能看见之物。重要，且脆弱。

    一旦怨鬼侵入，轻则重伤，重则被怨鬼操纵。

    “叮——”

    剑锋映出一抹寒光，尖利的事物与剑刃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玄铁剑上绘有密密符文，伴随一声“敕令”向外扫去。

    怨鬼惨叫声不绝于耳。

    “走。”平时肆意不羁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沉稳可靠。

    游宋一手拽一个人，脚踩外墙边的石头借力，踏着院墙翻墙跃过。

    江迟迟回头望去——

    阴气弥漫的后院里，属于沈婉的闺房那扇窗开着。

    窗前倚着窈窕清瘦身影，手指纤细雪白，染着鲜红丹寇，正捻着针线，绣嫁衣。

    她的肩头似乎趴着个雪白的东西。

    阴气缭绕中，她微微抬头，冲着江迟迟一笑，红唇弯弯。

    直到游宋将两人带到没有怨鬼的假山亭子上，江迟迟仍还回不过神来。

    亭子四处被游宋贴上了符篆，防守密不透风。

    他看向狼狈的两人，问道：“怎么回事，怨鬼突然暴动了。”

    江迟迟声音滞涩：“我们暴露了，昨晚。”

    虞念慈和游宋都一愣。见两人不解，她强打起精神，简单说了今天在柳姨娘那得到的信息。

    “是我太大意了，连累了你们。”她垂下眼眸，一幅恹恹的模样。身上湿淋淋一片，脸色雪白如纸。

    “这不是得怪教务处么？”游宋脱下靛蓝外衫，胡乱裹到她身上，“要不是那群老头天天打牌不好好检修系统，我们能被分来这种地方？”

    “刚进来，什么线索都没有，换我当沈大小姐，咱们第一天就被追杀了。回去我就举报那群死老头子。”游宋挑了挑眉，朝虞念慈使了个眼色。

    虞念慈伸手抱过江迟迟，怜爱地抚摸她的后脑勺，语气温柔：“傻迟迟，要不是你来救我，我真淹死在池子里了，你说这种话就生分了。”

    游宋以符篆借火，亭子内火光跳跃，驱散了几分阴寒。

    听着同伴的劝慰，江迟迟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他们一起坐着取暖。

    “明天怕是很不好过。”她心头沉甸甸的，不断回想起刚刚那一瞥，含笑的沈婉，“茧的主人可以确定是沈婉了。”

    “白天我找清净园里的侍女聊了一下。”虞念慈将手拢在火上取暖，“施粥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沈府每年都会有一次，今年沈大小姐去帮忙了。不过，能结茧的怨鬼必然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折磨，但从我们已知的所有信息看，沈婉暂时不构成这种条件。”

    游宋补充自己调查到的：“沈大小姐的这桩婚事，正是因为施粥。她外出施粥，结识了李府公子，没多久李家就上门提亲了。根据府里小厮说，李家三代为官权势不小，但是这个李公子从小体弱多病，应该是快不行了。”

    “沈老爷这个老王八，竟然舍得把女儿嫁给短命鬼！”虞念慈愤愤不平。

    “奇怪。”江迟迟蹙起眉头，“施粥的是沈大小姐，随便就能打听出来。那春瑶，为什么要在梦里一直对你重复这件事，她是沈婉的侍女，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沉思一会后，游宋开口：“假设我们得到的都是真实信息，那么按这个走向，曾经的沈大小姐嫁给了死去的李公子，结了冥婚。沈婉嫁给了表哥，和和美美。”

    江迟迟似乎抓住了什么，蓦然道：“那么——怨气冲天的应该是沈大小姐！”

    虞念慈觉得自己有点发冷：“但是......现在怨气冲天的是沈婉......”

    “并且迟迟现在成为了沈大小姐，这说明茧里并没有沈大小姐的鬼魂。同样的，也没有张程、春瑶的。”游宋补充道。

    “我猜测沈婉扭曲了过去发生的，替换了自己与沈大小姐的经历。”火光映照着江迟迟冷静的眉目，“我们没有独自接触过青衣以上的怨鬼，或许她有这样的实力。”

    她无端端联想今天在柳姨娘院子里见到的那些下人，以及柳姨娘怪异的表现。

    不称职的演员......江迟迟猛地一惊，看向他们俩，说出了让人骇然的猜测：“有没有可能，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

    “这里的鬼，都是她的戏班子，按她的要求演绎，而我们是这出戏的——”她轻轻吐出两个字，“主角。”

    亭子内久久无人开口，只有火焰无声跃动。

    半响，虞念慈才轻声说：“紫衣能操纵这么多怨鬼么？今天晚上，我们都打散了多少了。”

    “怕了？”游宋抱着剑，微微挑眉，“管她手底下能操纵多少个，只要收她一个就够了。”

    江迟迟敏锐捕捉到他面上隐隐的沉重之色，但此刻谁也不想打压志气。于是她便也笑起来：“你们不还有个人形印符机呢？等会我就开画，大不了明天拼符嘛。”

    “还画呢？看你这脸白得和吸了似的。”虞念慈抬手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快睡觉，先养精神。”

    “嘶，说我，你不也惨白得和女鬼一样。”她张牙舞爪得要和虞念慈掐起来。

    “哎，两位姑奶奶，你们可歇会吧。我守夜，明天还有硬仗要打。”游宋看不下去，抱着剑坐在亭子入口。

    两个还不满二十的姑娘安静下来，挨坐在一起。

    江迟迟握着脖子上的玉坠，轻轻笑着：“不会有事的，它还在，什么怨鬼都弄不死咱们。”

    跳跃的火光映着莹润的玉坠，这是一朵半开的莲花，花尖凝着墨色般的黑雾。

    恍然间，黑雾似乎游离起来。就像是，活物一般。

    这一晚惊心动魄，刚停歇下来，江迟迟朦胧间就昏睡过去。

    她久违地梦见了往事。

    古观外头麦芽糖的叫卖声远远传来。

    她被人抱在膝头，女人搂着她，手托着她脖子上用红绳穿过的玉坠，轻声细语：“迟迟，这玉坠从出生就跟着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解下，知道吗？”

    她恍然间听见自己稚嫩的童音：“妈妈，为什么呀？”

    “因为......”女人温热的脸颊紧紧贴着她，过了好一会才答道，“玉坠里住着能保佑迟迟的神仙，你解下，神仙就不保佑你啦。”

    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抚过女孩的头顶，男人逆光的脸看起来十分模糊。

    “这神仙啊，是我和妈妈请回来保佑你的。保佑我们的迟迟，平安长大。”

    虽然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男人格外温柔的视线：“只要戴着它，什么妖魔怨鬼，都伤不了迟迟。”

    女孩紧紧握着玉坠，露出了灿烂的笑：“嗯！”

    一滴水，落到了她的发顶。

    她抬头看去，温柔的女人、宽厚的男人、暖色调的院子都如消融的水墨褪去。

    夜深似墨，惨白的闪电撕开夜幕，一场雨轰然落下。

    古观大门前的台阶渐渐有混杂着鲜红的雨水蔓延出来。

    “不要去——不要去——”江迟迟祈求般呓语着。

    可身体却一步一步踏入了观中。

    雨水冲刷的地面上，躺着一对年轻夫妇，刺目的鲜红蔓延开来。

    他们的动作定格在朝对方伸出手那一刻，至死都没能握住对方的手。

    一只手突然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她呜咽着如同小兽剧烈挣扎。

    对方将她往怀里一抱，头也不回冲出了古观。

    闪电掠过天际，照亮了这人的侧脸。

    一张清瘦的脸，五十来岁年纪，眼里血丝密布，滚烫的泪就像这场滂沱的雨。

    “别怕，别怕，阿爷在这，谁也伤不到你。”他的声音哽咽，悲怆至极，却还要强忍着挤出几丝温柔。

    身后浸泡在大雨里的古观，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