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咯吱。”

    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花梨和中原中也一个不愿放手,一个急着脱身。两相僵持,谁也不曾退后,谁也不肯让步。不速之客正是在这个时候,从外面闯进了这方狭窄的空间。

    铰链转动,屏风被人合拢一寸。

    半封闭的地域变得大敞,像把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了下来,由此,见不得光的地方明明白白,完完全全地暴露给每个来往大厅的客人。

    “花梨。”

    温柔的女声呼唤她。

    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断裂。

    她无法克制地脊背发抖。大难临头,动作比思考更快。她再也顾不得太多,迈步靠近来人。混乱的思维飞转,一个起落,花梨已经想好无数套搪塞“中原中也为什么要俯身抓住她的裙摆”的说辞。

    不管借口拙不拙劣,不管别人信不信,她这个富泽家未来夫人的脸面,至少要在表象上保住,不能落人口实。

    ……诶,等等。

    好像没有听见裙布撕裂的声音。

    她不敢向后看,也不知道身后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能硬着头皮,应对眼前这位差点撞破不光彩场景的人物。

    “妈……妈妈……”说话有些半吞半吐,这不对劲,她应当马上调整,“妈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花梨的母亲——迹部明子款步走近。两人对峙转变成三足鼎立。肩部的流苏在虚空中飘摇而过,她朝里头张望了一眼。

    “我就说怎么到处找不见你人呢,原来是在这里和中原先生聊天吗?”

    她拉住花梨的袖口,笑着同中原中也颔首示意,“之前见中原先生独自待在这个地方休息,看起来有些疲倦,我就没有让那些侍应生过来,真是的……如果我这个不懂事的女儿打扰到了您的清静,我代她向您道歉。”

    “夫人,您言重了,花梨小姐并没有打扰到我,”中原中也用指节轻碰帽檐庄重回礼,客气回应,“和她聊天,我很开心。”

    无事发生的模样,无事发生的语气。

    他在撒谎,她也配合作共犯掩护他:“……我是看到中原先生一个人站在这里,怕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不小心冷落了中原先生,所以才过来问问的。”

    花梨抿了抿唇,略带紧张地察言观色。

    幸好,母亲的神情观测不出任何异样,似乎并没有看见诡谲的那一幕。中原中也也不是一个只会莽,什么分寸都不懂的人。他终究还是及时放开了她,维护好了她的名声。

    可算蒙混过关。

    花梨暗自松了一口气,即便是自己的母亲,那些托词派不上用场也是最好的。

    但话又说回来,她仍然不太理解,中原中也突然抓住她的裙摆究竟是几个意思?他自小酒量不太好,她是知道的。不会今天几瓶酒下肚,又给他喝麻了吧!

    “哦……那就好那就好,只要花梨没有给中原先生您添麻烦就行。”

    母亲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两人的双簧,柔和地轻拍花梨的手,“抱歉,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的聊天。富泽老先生有些事要和花梨商议,我先带她过去一趟,中原先生您请自便。”

    “好的,夫人和小姐有事就先去处理吧,不必顾及我,”中原中也抬手又碰一下帽檐,这次是作为送别,“二位请慢走。”

    危机结束,麻溜跑路。

    花梨跟随母亲的步伐,不敢多停留一秒,快步走出屏风隔开的区域,像是要赶紧从刚才令她尴尬,差点让她“万劫不复”的处境中逃离,不然稍慢一步,又要被拖回深渊中。

    举步往前,离屏风十米开外的地方。

    花梨停住脚步,忽然又想起些细枝末节。之前她只顾如何对着母亲蒙蔽敷衍,好像有什么旁的东西……被她抛诸在了脑后。

    不对劲,手里为什么感觉空空的……

    对了,她的胸针!

    平复的心绪再次悬吊,她又着急起来:“妈妈,你先等我一下,我有东西忘拿了!”

    忽略掉对方的回答,花梨提起裙袂转身,迅速跑回屏风。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模糊的残影快得像一阵风。

    “诶……你有什么……花梨,你小心一点,”明子夫人不放心地跟上她,小声咪咪吐槽,“这孩子,也不知道随了谁,打小丢三落四的脾气怎么老是改不了。”

    把所有的摆件挪开,桌上,没有;掀开桌布,底下,也没有;旋转一周,边边角角各方探看,地面,墙角,更是没有。怎么可能呢!她明明记得就握在手心里,即使不小心松手扔掉了,应该也还在这个地方。离开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怎么可能不翼而飞!

    花梨急得又重头到尾翻找一遍。

    “怎么啦?什么东西丢了?”

    一只手温柔有力地搭在肩头。

    “妈妈,我的胸针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这可是舅舅送给我的圣诞礼物。”

    花梨老老实实,委委屈屈地坦白,焦急地四处转圈圈,“怎么可能会不在这里呢?不应该啊……”

    “哎,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也值得你这么伤神。”

    明子夫人被她手足无措的忙乱样逗乐了:“一个胸针而已,多大点事,丢了就丢了呗,你舅舅又不会怪你。大不了以后让品牌方重新原样再给你订做一个。”

    “今晚你先用着我的,放心,这种小配饰别人瞧不出端倪。”

    她取下自己的蝶形胸针,戴在花梨衣领前,满意端详:“嗯,这样搭配也好看得很。行了,我们快走吧,免得让人等急了觉得我们不知礼数,这才是大事呢。”

    ·

    大宴的时间向来相当漫长。

    早上天不亮起,直到晚上临近半夜才结束。宴会很圆满,客人很开心,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赞赏夸奖无数,全程不出一丝纰漏——不算半途中原中也的那个小插曲,大体而言,富泽哲治交给她的这份“考卷”,她答得让主客尽皆满意。

    不过返程时,她却没有随同自己的未婚夫离开。富泽达二借口要赶飞机,将她丢给了中原中也。因此,大晚上回家陪在她身边的,不是她的未婚夫,反而是别的男人。

    当然了,一开始倒也没太直白。

    富泽达二先将她交付给迹部明子:“母亲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明天我要去国外出差,订了早上六点的飞机,等会儿我得赶去机场附近的宾馆,所以花梨就拜托给您了。”

    彼时,迹部明子和中原中也聊得正起劲。故人多年不见,追忆往昔往往长篇大论。闻言,她随口答应:“行,你去吧,花梨今晚去我那里歇一晚,明天早上我再送她回横滨。”

    身为客人的中原中也自然跟着表态:“夫人,等会我回去的时候正好顺路,您两位女士深夜回家也不太安全,如不嫌弃,我可以捎带您和花梨小姐一程。”

    富泽达二顺水推舟,一口应下:“那今晚就麻烦中原先生您了。深更半夜回家,只有花梨和母亲大人我确实也不大放心。”

    花梨:?

    这就不必了吧?且不说富泽家根本不缺司机,就是她的母亲迹部明子,平常也两三个司机轮着换班,又不是找不到人送她们回家,何必麻烦中原中也?非要走这弯路干嘛?

    她讪笑着婉拒:“啊,现在时间这么晚了,我看中原先生……”

    迹部明子:“好呀好呀,那就辛苦中原先生载我们一程了。”

    花梨:??

    好死不死,被亲妈拆台了。

    婉拒失败,没她多话的份。

    行吧,她接受了她摆烂了,反正有母亲在,想来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实在太疲倦。一整日到处奔波,用脑力和客人周旋,用体力来回去往各个场地接力,身心消耗极大,导致她一爬上后座,眼皮像黏住胶水一样睁不开。

    ……看看母亲和中原中也两个人,经过一天的高强度社交,现在居然还能兴致高涨地聊天。天生肾好、精力好的人,真是羡慕啊。

    抱住母亲的胳膊,头枕着母亲的肩膀,花梨坐在中原中也的车里,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

    不知道怎么上车,不知道怎么坐车,不知道怎么下车。头脑空白得彻底。囫囵一觉补眠二十几分钟,花梨最终是坐在母亲家里的餐桌上,被母亲亲手下厨做的一碗拉面给唤醒的。

    葱花,火腿肠,牛肉卷,高汤……花梨闭着眼睛闻了闻,立刻辨别出眼面前这碗拉面,是一碗盐味牛肉拉面,以精确的火候配上新鲜的食材熬制而成,浓香四溢,热辣勾人。

    “我看你今天操持着宴会,一整天都没有吃上几口饭。先凑合填填肚子吧,饿着睡觉对胃不好。”

    迹部明子给女儿抽出一双筷子,塞进她的手中。

    嘴馋了,觉也醒了。

    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渴了有人递水,困了有人塞枕头,饿了有人端饭。现在,她不费吹灰之力地便被母亲满足了后两项,怎么能不算是一个阳光快乐的小女孩呢?!

    花梨很感动,并使出卖萌撒娇攻击。

    花梨:饿饿,饭饭。妈妈真好,世上只有妈妈好QAQ。

    突如其来的连招轰炸得迹部明子晕头转向,她哭笑不得地推过碗:“好啦别瞪眼了,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低下头,大口扒拉拉面。在家里也不用像在外会客,得时刻顾忌形象,端着什么迹部小姐,富泽夫人的架子。痛快嗦面,痛快吃肉,痛快喝汤,真香!

    “慢点吃,别噎着了。”

    “唔……嗯嗯……”

    饥饿之人的战斗力向来不可小觑。半大海碗的拉面,花梨五六分钟便解决了战斗。热辣汤汁满足胃袋,酸香咸辛滋润味觉,她从一具行尸走肉又活过来了,活蹦乱跳地放下碗筷,倒一杯清水,润润喉最后收尾。

    水杯举到唇边。

    下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力道捏住。

    花梨被迫转头,对上母亲眯缝起的眼睛。光点在眼眸中明明灭灭,幽微闪烁,其间潜藏的不明意味,像一把锋锐的手术刀,精准划开皮肉,似乎要将她从内到外剖析干净。

    接着,她听见母亲心满意足地啧啧两声。眼神流连在她的脸上,如同欣赏一件自其手中雕琢完成,称心度极高的珍贵艺术品。

    继而,发出一句由衷地感叹:“我的女儿,长得真漂亮。”

    花梨:???

    啊?今天这一个二个的是怎么啦?中原中也喝麻了,您也喝麻了?

    她随口应付:“那是当然,我是你和父亲亲生的,妈妈好看,爸爸也好看,不漂亮的话,肯定得怀疑是医院抱错了好吧?”

    迹部明子收回手,意味不明地摇头。笑声似有若无地飘在客厅地板。

    接下来,在母亲惊世骇俗的发言中,花梨深刻理解到,什么叫一道天雷劈过,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花梨,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老实跟我说句真话。”

    “今天下午,在屏风后面,你真的只是在和中原中也聊天么?”

    花梨:!!!

    “咳咳……”

    她大为震撼,喝进去的水呛了两口。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老母亲不会真以为她在和中原中也搞出.轨吧?原来没当场发问是在给她这个亲女儿留面子,她还以为真糊弄过去了……仔细想想,站在她老母亲的那个视角……不行,不能再想了,那个场面和角度她自己都在抠脚了!

    “当然只是在聊天,妈妈你想什么呢!”花梨大声叭叭辩白,“我和中原中也清清白白,妈妈你不要误会我们!”

    “真的吗?真的只是在聊天吗?”

    “真的!真的只是在聊天!”

    迹部明子又笑了一声,双臂环胸:“好吧,既然你说是,那就是吧。不论如何,注意安全。”

    花梨:“……”

    这话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迹部明子不再纠缠她说的是真是假,话锋一转,切入另一个话题,“花梨,你知道最近富泽达二和他大哥之间的事情么?”

    花梨不明所以地蹙眉:“什么事?”

    富泽家的公司事务,富泽达二从来不同她多说,她上哪里知道去?

    “我听到一些风声,你这未婚夫和他大哥已经是矛盾重重,而很显然,中原中也并不站在你未婚夫这边。”

    迹部明子双手交叠在桌上,神情凝重。

    “我明白你一开始选择他,全然是出于联姻的考虑。当时我说过,你舅舅没有要让你联姻的意思,但你坚持如此,我也就随你了。”

    “我实在认为你没必要为他们家的事情以身犯险。如今的局势下,你夹在未婚夫和中原中也之间,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花梨,跟我在东京待一段时间,别留在横滨,至少这段时间别回去。”

    “没这么严重吧?”花梨不以为意地喝了一口水,歪头深思,“难不成……他们两还能打起来?”

    她不赞同母亲的建议,直言不讳地否决:“何况我的工作也不是说扔就能扔的,交接要好长一段时间。为了这样捕风捉影的事,我觉得着实没必要。”

    迹部明子并不罢休,再次明确:“你真不跟我在东京先待一段时间么?”

    花梨决心已定,无可更改:“真的妈妈,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无法说服女儿的执着,半晌,她终是妥协,长叹一声:“行吧,你长大了,我也做不得你的主了。既然你不愿意回东京,非要留在横滨,那便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吧。”

    诚如花梨所说,风险再如何高,大家都是体面人,总不至于掀桌撕破脸,明面上打起来。理性考虑,应该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再不济,还有她给花梨兜着底呢。他们迹部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有她在,她就不信还能有什么问题可担忧的?

    ·

    中原中也安全护送花梨母女到家,从东京返回横滨,踏入港口黑手党总部时,时间已然流逝到后半夜。中天圆月逐渐西沉,过不了几个小时,便会改换日照,又将是新的一天。

    夜色乌漆麻黑,深夜寂静。在总部大楼的空地前,小拱圆形石砖支起来的凉亭,他居然在这里和港口黑手党唯二地位高过他(一位是他的老师,一位是他的boss)的人碰头了。

    “呀,中也君,今天这么晚才回来啊,”森鸥外翘起脚尖,优雅地放下茶杯,“看来在富泽先生的宴会上玩得相当开心呢。”

    “boss,大姐,”他微微屈身行礼,解释道,“抱歉,没想到您二位这么晚了还在总部。路上把迹部明子夫人和她的女儿一起送回家之后才返回横滨,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

    尾崎红叶掩唇而笑:“人老了,睡眠也不佳,所以和boss约着一起在此处赏月。”长袖扬起,她手上的那杯茶随之搁回茶碟,“迹部明子夫人的女儿……没记错的话,是富泽家次子的未婚妻迹部花梨吧?”

    她可是听说了,上次他大清早急匆匆抱着一束花跑出去,回来时,领进他办公室的一个姑娘,不正是这位富泽家次子的未婚妻么?

    要不说还是她们黑手党胆子大。

    敢想常人不敢想,敢做常人不敢做,敢为常人不敢为。但无所谓,黑手党的行事准则向来如此,道德准绳撇在一边,想要的东西靠自己去抢,抢得过来,就是自己的本事。

    中原中也愣怔须臾,尾崎红叶尚且只问了一句话,还没把他怎样,他先罕见地肢体一僵,磕磕绊绊道:“是……是的,大姐也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我也知道哦,”森鸥外笑眯眯接话,语气调侃,目光却在仔细打量他,“不光如此,我还听说了,中也君最近和这位迹部小姐多有接触。迹部家设立在横滨的分公司,中也君也占了一定的投资比例。”

    瞒是瞒不过boss的,boss对局势的掌控能力,远远超过大部分叫得上号的政客。何况这件事并非见不得人,也没必要隐瞒。

    中原中也老老实实回答:“是的,boss,前一段时间刚签的合同,算是暂时同迹部家接触之前的试水。”

    “哦?那真是辛苦你了,中也君,”森鸥外拖长尾调,慢悠悠道,“不过迹部小姐和富泽先生先生的婚期,应该没多久了,嗯……具体是什么时候来着?”

    尾崎红叶看了中原中也一眼,笑道:“是初春的时候呢,boss。”

    中原中也静静伫立在一旁,默然不开口。

    浓郁夜色浸染在眉宇间,掩映住他的一切表情,乌沉沉黑黝黝,不见一点明光,像是湮灭所有生物的黑洞,连皮带骨吞吃进去,一点渣滓也不会剩。

    不为人知的暗处,掌心紧紧握住一块胸针。宝石打磨的边角冰凉有棱,尖锐硌在皮肉,似乎要破开屏障,一直往里钻,直到深扎进骨血,勒出血肉模糊的痕迹。

    “初春啊,”森鸥外舒展手指扣向桌面,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询问他,“中也君,你和迹部小姐较为了解,又有匪浅的交情,你说,到时候他们二人的婚宴上,我们应该送些什么贺礼才好呢?”

    月色的冷寂横亘在三个人之间。

    “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boss。”中原中也缓声道,“这个婚,他们结不成,不必费力气准备礼物。”

    森鸥外上挑眉尾:“哦?何以见得?”

    “没有原因。”

    不起波澜的声线。

    极度的心平气和压抑着极度的穷凶极恶。

    “这婚,我说结不成,就是结不成。”他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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