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冬末雪融的季节,向来严酷极寒,将近初春,却是比初冬时下的第一场雪还要冷。

    花梨站在二楼衣帽间。伸手打开窗户的一刹那,冷风似乎早已急不可耐,冲破禁锢大股大股携刀带剑地生割向她,像有无数冰碴摩刺脖颈,冰凉麻木又钝痛。

    好冷。

    她下意识地裹紧肩头的毛领披肩。

    ——寒冷的冬夜就不适宜出门,窝在家里喝着热红酒吃着炸鸡吹着暖气才是标配嘛!

    花梨对照梳妆镜,调整了一下耳边滑落的发丝,很有些恋恋不舍地想。

    可惜了,今晚中原中也要邀请他们夫妇二人吃顿便饭。这是半个月前便确定好的社交事务——富泽达二对此高兴得不得了,日日摩拳擦掌——她不能不出外应付。

    镁光灯夫妻cosplay是她的工作内容之一。再如何不情不愿,该演,还是要演的。

    富泽达二这几天空闲,下班早,已经先她一步去往了目的地;她近段时间任务多,下班晚,后脚才从公司回到家,脱掉休闲装,换上正式的礼服,准备出发和他们二人会合。

    盘起的头发一丝不苟。

    唇色是润亮的樱桃红。

    海蓝色耳坠,搭配宝蓝色厚丝绒长裙,腰部掐出一段顺溜的线条。

    披上一条足够保暖的毛茸茸白色披肩。

    ——很好,容光焕发,很有精神。

    没有一点打工社畜下班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饭喝上一口水又要马不停蹄赶往另一工作地被迫营业的死样。

    花梨满意点头,抓起沙发上的手包,穿好高跟鞋匆匆下楼。

    “小姐现在要外出赴宴吗?”她在楼梯口遇上了管家佐藤,“刚才达二先生来了电话,问小姐您现在在哪,他安排人过来接您。我和他说了你在家。您看您是否亲自回个电话?”

    真是奇怪。

    按理说,他们两人一同出席活动也有数十次,大大小小的便饭更是不胜枚举,但他从来没有哪天像今天一样,焦躁迫切地使劲催促她。

    从下班一路回家,短短一个小时,她就已经收到富泽达二发来的两条短信,全是提醒她记得今晚的邀约。现在又打电话,生怕她半路爽约了似的。

    她拍掉衣袖上的浮毛,漫不经心道:“不用,我估计这会车就在楼下了。”

    花梨拉开门把,忽然又想到什么,临行前一刻,给佐藤留下最后的吩咐。

    “佐藤,先给我准备些速热食品,”她叮嘱,“其他的事,等我晚宴结束回来再说。”

    ·

    她的揣测没有失误。

    大门外,一辆黑色轿车正停泊于路边。专程等待她的人没有坐在驾驶位。他站在车门外,像一名尽职尽责的骑士,身量笔直。戴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腰间鼓包微凸,嘴里叼着烧了一半的烟。

    他仰起头,眼神窥视她的住处,一刻也不曾挪开。

    花梨不认识他。

    这不是富泽达二惯用的司机。

    十分陌生的相貌,从头到脚都是黑色装束。这个人的特征很显眼,她一眼就注意到了——横过鼻梁的一条疤,拿烟的姿势像握一把枪,仿佛随时能扣下扳手,烟头火星即刻可以化为朝她射出的枪子。

    这是他的标签,是长年累月的经历为其打下的烙印。基于此,她敏锐意识到:这个人,恐怕和中原中也是一路人。

    “迹部小姐,下午好。”

    熟练地把名字和脸对上号,好像是认识她多年的故人一样。

    见到她来,那人旋即从她的房屋收回视线,灭掉烟头上前:“中也大人和富泽先生让我来接您去横滨剧院。在晚宴开始之前,中也大人和富泽先生有些要事商谈,辛苦您先去那里等候片刻。”

    “中也大人”在前,“富泽先生”在后。果然,这人和富泽达二毫无关系。与其说是富泽达二安排给她的司机,不如说是中原中也为她调拨的人手。

    唯恐她不相信,他又从兜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她,“迹部小姐,这是富泽先生亲笔所写,托我转交给您。迹部小姐如果有疑虑,可以亲自看看。”

    展开纸条,其上字迹确实出自她未婚夫的手笔,如假包换。这个人确实不曾撒谎,但……

    花梨从字句间抬起头,向眼前这位西装大汉投向试探性地一瞥。而他似乎迅速觉察出她的用意,毕恭毕敬地躬身,退后一步,侧身替她拉开车门。

    “请吧,迹部小姐,”墨镜下的嘴角微微扬起,“太晚的话,中也大人和富泽先生恐怕要为您等急了。”

    看似客气有礼,实则没有给她退路。

    “嗯,好的”,花梨不动声色地收好纸条,“那我们现在赶紧过去吧,辛苦您了。”

    “能为迹部小姐服务,是我的荣幸。”

    花梨弯腰踏上车厢。“砰”一声,车门合拢,她被彻底封闭起来。

    她坐在后座。轿车一路飞驰而去。风景在她身旁变换,前面负责驾驶的人时不时望向后视镜,似乎在观察车后的路况,又似乎在观察后面她的动向。

    奔向横滨剧院的最后一个绿灯,她终于察觉了,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

    ——为什么一顿普普通通的便饭,来接她的随行人员,腰上却会别一把鼓鼓囊囊,塞满子弹的手.枪?

    ·

    横滨剧院二楼。

    僻静处小型会客室。

    花梨端坐在外厅,背靠扶手沙发椅。大开本杂志摊在膝头,聊以打发时间。她抬眼瞟了一下高悬墙面的挂钟。时针背离数字“8”,逐渐向“9”迈近。”

    一门相隔的内室,商谈的两个人尚且没有结束的迹象。

    “花梨,横滨剧院今天有一场拍卖会,中原先生现在正在剧院那边,我待会和他有要事相谈,先去横滨剧院与中原先生会合。”,“你等下也先到横滨剧院吧,免得晚宴正式开始时我找不到你。”

    ——富泽达二给她的纸条上,是这么对她说的。

    理由充分,逻辑顺畅。她基于理智思考,没有发现破绽。然而,不依仗理性而仅凭直觉,潜意识又模糊地给出一个预示:

    今晚她最好爽约。

    没有论据,没有论证,这就是她的直觉。

    但紧迫的时间,以及车上密切关注她的人不会过多给她考虑和拒绝的机会。因此,她现下还是坐在这里,在外厅百无聊赖地等待了一个多小时。

    ——富泽达二之前老是想同中原中也单独会面而不得,今晚好不容易获得了这个大好机会,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该说不说,生意人脸皮厚、善于攀缘的性质,她就是学不会的。

    她重新垂下头,翻阅手中的一页杂志。书纸间字迹密密麻麻,图片排版花里胡哨,她看得头晕。又或者,头晕不是因为书本,而是因为其余未被她发觉的缘由。

    到底是什么呢?

    “夫人,晚上好。”

    “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您。请问现在是否方便占用您一些时间呢?”

    思路被礼节性搭话打断。

    她抛开虚无缥缈的揣测,“啪”一声合上杂志,仰面看见眼前来人时就笑了起来,“侍者先生,您这打扮……是才打完群架跑过来的么?”

    侍者被调侃得稍显窘迫。他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打量一番自己的现状。衣领被扯歪,松松垮垮。衬衫上装的几粒衣扣没有扣齐。裤腰边耷拉一坨衣摆。

    “对不起夫人,我这一身确实有点不太符合仪容规范。”他局促地挠着后脑勺,眼光向四面八方乱瞟,似乎在顾忌什么。

    而后,他倾身俯向她,凑近前压低声音对她絮叨,“刚才进会客室的时候,我被那群家伙拦下搜了好久的身,所以没来得及整理穿着,请您原谅。”

    侍者一手捧着锦缎方盒,另一手揭开盒盖。黑色天鹅绒布衬一条女士项链。以蓝宝石为镶嵌主体,切割面光亮平滑,蓝色光泽水透莹润。

    他询问道:“夫人,这是您丈夫为您拍下的项链,您看需要现在为您包装吗?或者您对此是否有其他安排?”

    侍者不知道她和富泽达二的具体关系,称呼有偏颇,花梨也懒得纠正。她的心思无法集中在这种细节上,侍者说的大串话,她也只是过耳一听。

    唯独抓住其中一句重点——

    “被拦下搜了好久的身。”

    出现了,又一个她觉得不对劲的线索。

    “劳你们费心,请今晚暂时先不用给我。”

    撕开墙上一张便笺,取出手包中的钢笔,花梨迅速写下一行地址,将便笺交给侍者。

    “明天烦请你们多跑一趟,直接送到我家里来就可以了。”

    “好的夫人,明天登门前我们会先和您进行联系。”

    打发走侍者,花梨慢条斯理地从扶手椅间站起来。

    环顾端详四周。

    和一开始进门相比,情形已然生变。

    外厅的人逐渐聚集增多,三三两两分散在角落。整齐划一的黑色西装,鼻梁架着墨镜。他们时不时会将右手伸向上衣内兜,端着一副警惕严肃,杀意腾腾的架势,向四下张望。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潜意识第二次向她发出强烈预警。

    她终于不再左右摇摆,当机立断,保持住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装作轻松自然,迈步走向会客室出口。

    果不其然被人挡了回来。

    “迹部小姐,请您不要随意走动。”

    高大魁伟的身形阻在她面前。黑色墨镜后,观察不出是什么神色。

    “很抱歉,请您再稍坐几分钟。中也大人和富泽先生很快就会结束会谈。您现在乱跑,到时候中也大人可能会找不到您。”

    “我只是想去一趟洗手间。”她特意展现出强势不耐烦的表情,“这里是剧院不是港口黑手党的地盘,我也不是犯了罪需要等着被拘禁的犯人,你们有什么资格拦我?”

    那人也不和她多讲道理,仍然冷冰冰地坚持,“您如果一定要去,那我安排人为您引路。”

    什么为她引路,监视她的借口而已。

    花梨向左跨出一步试图越过他。

    那人紧跟着向左侧踏一步,无声地阻拦她。

    “请问,你们是什么意思?”她不甘示弱地和他对峙,“是一定要和我过意不去吗?”

    “您不要误会,迹部小姐,”回答客气有礼,行动上却丝毫不让步,“我们这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并非有意和您作对,还请您能够谅解。”

    “什么安不安全,说得真够冠冕堂皇的,”她嗤笑,“如果我现在一定要走呢?”

    “那我只好去请示一下中也大人了,”对面人不卑不亢,“毕竟您是中也大人的贵客,哪有贵客离开主人却懵懂不知的道理?”

    花梨:“……”

    强硬得不会让她有任何可乘之机。

    “……算了,没心情了。”

    交涉到这份上,再多费口舌也无用。花梨撂下这句话,回身撤到原地。

    普通理由的出入多半行不通。她在思考,要不要弄出点动静,尽快从这里脱身。比如砸碎杯碟,或者推翻桌椅,趁人群混乱注意力分散的时候,立刻跑到一楼。只要到人多的地方,他们就不敢轻率地冒犯她。

    是个可行的办法。

    她看准身侧的桌角,正准备蓄力撞上去。

    忽然,一声玻璃砸落地板的脆裂。

    紧随其后,炸出几响不大的射击声。

    曾经把帮派火并当成日常生活一部分的花梨,很快分辨出射击声的类别。

    是消音枪。

    然后,是一声措手不及的叫喊——

    “花梨,快跑!”

    ……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意识到出了哪种变故,富泽达二已经从内室的门口冲出来。两点火光飞擦过她的耳畔,身后两名黑衣人随之应声倒地。

    事情太过突然,花梨懵了一瞬。在这瞬息,她被富泽达二抓紧小臂,朝无人处的安全楼梯狂奔直下。风声和凌乱的脚步声中,她听到背后夹缠一句喊声:

    ——“先不要开枪!”

    甩在她后面的有两拨人。

    一拨站在他们这头,向对面扫射;另一拨则站在对面,朝他们还击,不过火力明显被己方压制。枪火交战声被楼下的打击乐掩盖,毫无违和地融合成宴会奏曲。

    在这两重声调中间,她从右边听见楼下俊男美人们的笑声;笑声之后,她从左边听见身后缠斗进退的搏击声。

    一墙之隔,被划分为两个世界。此刻,有人在纵情享乐,而有人,却在疲于逃命。

    怎么办,怎么办……

    再笨的蠢货,遭遇现在这场面,也该明白当下是个什么情况——毫无疑问,富泽达二和中原中也打起来了!

    他大爷的。花梨控制不住暗骂了一声。

    没想到她此前和母亲的一句戏言,今晚居然一语成谶。

    富泽达二,这个完蛋玩意,他怎么敢的!

    他一个人作死就算了,还非要拉着她一起陪葬!

    一路向前狂奔,七拐八绕好几条小巷,她脑内的横滨地图全部失效,空白得彻彻底底。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哪里是出路。他们已经被包围了。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乌泱泱冒出一大堆人,全部荷枪实弹,黑压压的枪口瞄准他们,只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往前走是悬崖,往后走,还是悬崖。

    她和富泽达二,彻底陷入死局。

    “切!”

    一声咬牙切齿地唾弃。

    她被富泽达二紧紧搂在怀中。

    以为他是在尽力保护她吗?

    当然不是了!哪有保护人是拼命把人往前推的!她明眼看得一清二楚,她不过是一块盾牌,是企图让人投鼠忌器的那个器,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对面人,敢开枪,她第一个死!

    哈哈,搞笑,他真以为中原中也吃这套啊?!看看中原中也现在的表情,是否有半分的动摇和怜悯?

    花梨仰起头,看见前面站在高处的中原中也。

    此刻,冷月浸染之下,蓝色的眼睛仿佛是墓园的一丛鬼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像猎人收网之后,看着掉进网中垂死扑棱的猎物。濒死之前无望地、徒劳地挣扎,绝望的喊叫,每一样都是猎人的勋功章。

    困兽犹斗,最有意思。

    所以,他玩味地摩挲起下巴,戏谑的目光从富泽达二,流转到她身上。而后,脱掉大衣随手一扔,踢掉一个人的尸体,就像拂开一粒灰尘一样漠然。

    “呵。”

    下一刻,他轻浅地笑出了声。一挥手,优雅的,轻松写意的腔调,只吐出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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