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家的事，就算是苏玉柏也知之甚少。
功臣之后，不受官俸，不侍人皇，散财济世。族人相貌多昳丽，五岁启智才能言，无论男女。
没人知道泷家的先祖师从何人，那通天的本事是打哪来。
苏玉柏接管户部案子时，曾接手过一份机密文书，上面赫然写着“泷氏非妖，乃人族也。”的断言，落款是五百年前一位子姓将军。
亲耳听泷家人自述，倒是件稀罕事。苏玉柏说不好奇是假的，手指微弯扣在掌心。
楼外烟雨蒙蒙，雨落下的声音，在此间更加清晰。
可惜，沈杳向来有个坏习惯，话只说一半。
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话题戛然而止，苏玉柏无奈地轻叹一声，手指放轻松捏住宣纸，抚平上面的褶皱：“老师不会同意你回去的。”
沈杳不管，她与泷牧约定好的时间要到了，她现在考虑的是要偷跑还是光明正大的走？
走之前不打招呼终归对沈大人不尊重。
“苏姐姐，我打个比方，如果我只是短暂的离开，沈大人是会同意吧？”
沈杳转身回靠在窗台，把头抬起来看着房梁，眼珠子一转，自问自答：“如果我说我只是回家一趟，不会超过十天，完事后马上回来，沈大人应该不会生气？对，就是这样。”
苏玉柏：“十天？你真回得来吗？”
“不知道，我试试。”沈杳道。
沈大人总不能跑景州逮人。
走商道不绕路，应该能快些。
“真愁人。”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悦来坊市的一帮人马早早的整装待发。
林二趁着喂马草的间隙与边照聊起昨日一桩趣事。
昨日他见边照迟迟未归，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想要去寻他。
撞见一个小姑娘正同张镖头说事，其实林二并未看清那人模样。
小姑娘头顶帷帽，只能隐约看见脸的轮廓，说话的语调清亮明朗，十分悦耳。
说是要跟随他们的商队去往景州，愿出高价换快马加鞭，到像是有什么急事。
他好奇随口问了一句，姑娘是何方人士？
“阿照，你知道那姑娘是谁吗？”林二故作玄虚问道。
边照躬身把草料到在马槽中，没睡醒似的打了就哈欠，无精打采道：“你直接说，我不想猜。”
林二压低声音，环顾四周后，才神秘说道：“泷二。”
“哈？谁。”边照没听清楚。
“景州泷家的那个二小姐。”
林二一脸兴奋：“就是鳞潜斋大斋主的独生女，咱们之前不是愁没门道见大斋主吗？这机会不就来了？”
边照昨夜没睡好，顶着两个黑眼圈，阖眸想了一会儿，“嗯”了一声继续喂马。
“我说你怎么回事儿？从昨天晚上回来就死气沉沉的，瞅你这眼睛。没睡好？啧，去去去，去马车里补觉去”林二分享的喜悦一下子全没了，接过边照手里的马草，催促他去睡回笼觉。
看来只能由他来操心这件事儿。
林二提醒他道：“对了，阿照。泷二小姐也在车里。”
看着他脚步虚浮的背影，林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这个时辰尚未开市，猫狗追逐的吵闹声回荡在深巷中，雾气攀附在楼阁之上。
马车停靠在客栈前，他走上排头那辆，在车夫的位置上坐着小憩一会儿。
丝毫没注意到车帘后坐着一位姑娘。
沈杳早就听到动静，利索地系上帷帽遮住自己的脸。
可来人并未有要进马车的意思，似是车夫。
不一会儿听到沉稳呼吸声，她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帷帽本是可以不用戴的，只是昨夜哭肿了眼睛，不想让别人看见。
沈杳随手那了一顶帷帽套起来，谁知道这玩意带着跟个半瞎，看不清路。
好在她能听声辩位，故而没太多影响。
她扯了扯手腕上的“镯子”，心念传音道：“你可别在路上露馅了，要不然我把你做成龙羹喂狗吃。”
“知道，”黑蛟吐信子，眯起黑豆大小的眼睛，安心地蜷缩在她手腕处，“放心，重溟界的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又没什么见识，人族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们可看不穿。”
沈杳：“怎么说来，你还算是聪明的？”
“就聪明一点点。”黑蛟骄傲道。
她一身橙红，青丝编成长辫，垂于胸前，发尾系着三粒空心银铃，发绳的穗子轻扫过黑蛟的鼻头。
沈杳来不及捂住他的嘴。
一声喷嚏惊醒了边照，他茫然望向四周，无人经过，细细想来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他一脸懵圈，挠挠头侧身掀起车帘的一角，呢喃一句：“谁在里面？”
才瞥见一眼裙角，耳后霎时间烧起一把火，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脸颊微红。
手指发软，一时间尽忘了松开，眼睛也不晓得往哪里看。
姑娘纤细修长的手指握着青玉镯，青玉更趁手腕处的肌肤白皙。
帷帽下隐隐约约窥见的脸，不晓得是怎样的神情。
还没等她开口。
边照就迅速放下帘子，下车行礼道歉：“在下坐错马车，并非有意冒犯姑娘，给姑娘赔个不是。”
沈杳心里暗骂一句黑蛟 ，清了清嗓子，柔声说道：“无事。不用道歉，我是新加入的旅者，本该提前告诉小哥的。但听见小哥休憩，便不忍心打扰。要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
边照这会儿才记起来先前林二的话，自己真是睡糊涂了。
“谢泷二小姐。”
沈杳：“不谢，不谢。清晨露重，小哥不如到车里坐坐。”
“不用，我坐外面即可。”边照回道。
真是尴尬，沈杳干笑两声。这位小哥听起来年纪不大，说不定他俩是同龄。
她平生最怕与同龄人相处，倒不是沈杳怕生，只是从小到大没机会同龄人交流。
哪怕是年岁相近的泷乐之，那也是有一层血亲在的，不能算是同龄。
短暂的沉默之后，沈杳先开口：“小哥，你们去泷家是要见什么人吗？”
边照如实说道：“我们想见斋主一面。”
这个世上每天都有人想要见鳞潜斋斋主，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的问题该见哪一位。
“小哥不如同我说说，你们遇到什么问题？这我好得替你们引荐引荐。”
“在下想请教斋主一些关于阵法方面的知识。”
“……”
沈杳非常想回一句，“你找我就可以”，但想到自己没时间再耗，便向他推荐一位人选。
“你不一定非得找斋主，我大哥泷牧一样能帮你，到了红枫城，我就把你们引荐给他。”沈杳道。
这是天大的好事儿。
边照急忙谢道：“多谢泷二小姐。”
又是一阵沉默。
边照就守在马车旁边，一来二去睡意全无，恰巧看到同行者拉货，急忙上前搭把手，逃离这尴尬的地方。
“忘了问他名字了？”沈杳心想。
黑蛟怯生生地又打了个喷嚏，打完还偷偷瞟一眼沈杳，见她没发作。
便松开蜷缩的身子，伸了个懒腰，张开四只龙爪子，整条龙都透着舒坦：“名字对你们人族很重要吗？”
“当然。”
黑蛟问：人投胎转世，名字岂不是有很多个，那作何分辨？”
“一个人一辈子可以有很多名字，可都投胎转世了就不用算是同一个人了吧，哪里来的分辨之说。”
沈杳回答时脑子在想别的事，黑蛟是那天晚上跑回去的，差点被沈大人当泥鳅放油锅里炸。
她眼疾手快把奄奄一息的黑蛟丢莲缸里，黑蛟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愿意为她做牛做马。
沈杳当场拆穿他，黑蛟也算坦诚，老实交代自己处境艰难，空手而归那边会弄死他，倒不如抱上沈杳这棵大树，日子还能安稳些。
少女说善良也算不上，勉勉强强留下他，但一句“留下你我能得到什么呢？我瞧你身上的鳞甲做防具不错。”让黑蛟认识到了什么叫做人心险恶。
无可奈何，黑蛟只能屈辱地答应沈杳的要求。
不过是逗他玩，毕竟生取鳞甲在十五岁的少女看来还是有些残忍。
马车外人声渐渐多了起来，又有几位女子上车，相互寒暄几句，原本空荡的车厢坐满了人。
黑蛟也闭嘴装死缠在沈杳的手腕上。
有个姐姐好奇问她。
“妹子，你就一个人呐？你家长辈也放心你一人出来吗？”
沈杳：“张镖头同我家有些交情，家中长辈很是放心。多谢姐姐关心。”
另外几个姐姐瞧她年纪小，说话客客气气，又拉着她唠家常。
就这么唠了一路，几天都不停歇，沈杳兴致盎然，跟她们打成一片。
江面平静，两岸开阔。奇峰怪石林立在山居之后，水湾之处有几叶扁舟，正缓缓驶入码头。
赤山在青翠间露出朱红基岩，半山腰高耸的螭吻塔目视着双曲江水奔向远方。
商队浩浩荡荡驶入红枫城门。
不一会儿车队就被人喊住，“张镖头，请留步。”
张镖头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向他快步走来。
少年长相阴柔，身姿挺拔，腰配长剑，一头乌发梳得极为齐整：“在下泷乐，见过张镖头。”
张镖头听他自报家门，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泷家小爷，鳞潜斋斋主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泷小爷客气，您是来接泷二小姐的吧？”
泷乐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移动到马车上，动身去敲了敲车窗，“你大哥有事腾不开身，让我来接你。”
沈杳带着帷帽走出来时，泷乐一脸疑惑，倒也没说什么，转身向张镖头道谢。
边照和林二正要上前搭话，就被沈杳打断。
“那个，”沈杳咬了咬后槽牙，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边林二人，“小叔，这有两位小哥想见一面父亲。”
这叔侄俩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
泷乐的视线看过来的时候，边照很明显的能感觉到那眼神十分不友善。
沈杳背对着他们，掀起帷帽的一角，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一声：“小叔？”
泷乐看见她那双肿得像青蛙的眼睛，心情大好，勾起一抹微笑。
“那请各位随我们进入山庄，家主已经备好酒席，替各位接风洗尘。”泷乐收敛不满的情绪，热情接待商队一行人。
林二小声嘀咕一句：“这泷小爷是不是有什么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