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尸烟花

    待两人游到江边,江破云早就两腿灌铅走不动路了,干脆一趟,面朝岸边细沙倒下。

    叶闯陪他躺在岸边,听他尚不均匀的呼吸声,双臂交叉枕在脑后,抬眼去往繁星闪烁的夜空。远处小舟漂在江面,随江波轻晃。

    半晌,她才道:“我很开心,遇见你。”

    江破云伸出手,用指尖去触那天幕的繁星,他觉得自己浸泡在风花雪月的心脏猛然地跳了一下,眼前人与梦中人的身影重叠,那般夺目。他眼里迷离恍惚,不知看向的人是谁。

    他想说,叶闯,不知为何,见你便是一见如故般。

    他知道开门见山远胜过东躲西藏,可他从不是磊落之人,也开不了口。

    “那又如何?”江破云望向她熠熠生辉的眼眸,眼前人恣意张扬,而他眸中一暗,心头似刀绞。

    他醉了,竟从她身上闻见了少时的清风明月。

    叶闯权当是他闻春风闻醉了,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你不必处处防我。我只是想赖在你身边罢了,”她转头,见他星眸滚烫,眸中烟火似泪,不觉一愣,“其实我就是想上你。”

    江破云在昏迷前,暗骂自己还是低估了叶闯那惊人的脑回路。

    江闯晃了晃江破云,见他双目紧闭,毫无转醒的迹象,干脆把人打横抱起,沿着江边往城里走去。天色大暗,江边的人烟稀少,只有远处的渔家亮着盏灯。

    夜风微凉,冻得江破云瑟缩一阵,往她怀中躲去,“冷……”

    叶闯应了一声,用脚尖敲了敲渔家的门。她念在江破云中毒昏迷不宜受凉,硬着头皮道:“我把借来的渔船落在下游了。我多加点钱,你看能不能给我找件干净衣服?”

    老渔夫见他们浑身湿透十分可怜,就给了她一件麻布衣,善解人意地给两人留足了空间,独自寻船去了。

    叶闯架起昏迷不醒的江破云,让他平躺在床上。她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咽了咽口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她叶大侠向来光明磊落,偷摸着占他便宜……没有的事!

    这样想着,她深呼吸一口气,把头瞥向一边,用余光摸索着,解开了他腰间的束带,扔在一旁。

    江破云皱着眉头,在梦中翻了个身,哼唧了一声。

    或许他声音本就清朗悦耳,或许是人在梦中自带醉态,又或许是叶闯对他自带美人滤镜,这一声在她耳中可谓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叶闯口是心非地骂道:“喘什么,净撩拨人。”一不做二不休,她心一横,连同他的心衣一起扒下。

    江破云自幼便养尊处优,吃穿用度豪奢,一向是锦衣玉食,养出的皮肤是细嫩白皙无痕无疤,但他又非是娇生惯养的纨绔公子,虎口处有一层薄茧,是常年习剑所致,看似身长纤细,实则通体精瘦,腹肌如精雕细琢般清晰可见。

    叶闯就这样把他上半身瞧了个遍,拿起布衣时,才后知后觉地羞红了脸。她抿着双唇,偏过头去,只用余光动作,可睁眼闭眼都是那片白嫩如玉的胸膛,她慌乱之中匆匆给他换好了上衣。

    可裤子也湿透了……

    叶闯憋红了脸,她嘴上厉害,可真到了需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她反而手足无措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干脆换了吧!她的手向江破云的裤带伸去……

    “哎哟——”此时老渔夫推门而入,忙遮住眼,“老夫来得不巧了。”

    叶闯像是被人当场抓获的小偷,登时从他身上弹起,将人背在身后,扔下银两就落荒而逃,临走到门口,她又补充道:“那衣服就送你了,等晾干卖出去,保你日后衣食无忧!”说罢,脚下揩油,往城内溜去,丝毫没注意到躲在远处的一道人影骤然消失。

    与此同时,洛南城中热闹非凡,众人全聚在风月楼前赏烟火大会,唯县令府内一片死寂,不见人气。门前阴气森森,鬼雾缭绕,吱呀一声,一个蒙面孩童推门而出,手里提着一个滴血的布袋,形状酷似人头。

    “你从来未拿我当人看,而今,我也借你的人头一用,我们两不相欠。”

    随着最后一束烟花绽放,四周也恢复了平静。黑云压月,灯影闪烁,一道红影闪过,截住了孩童的去路。

    “好久不见,刘齐天,”红衣女子面戴红纱,让人难辨相貌,但声音轻柔魅惑,回荡在这空旷的无人之地,“你这是要去哪?”

    “是你?”刘齐天先是一愣,怒喝道,“让开,别误了我的大事。”

    红衣女子身形一晃,又拦住了他,“别忘了,是谁把你从狱中救出,替你搜罗部下,又是谁教你制毒,还告诉了你这道秘法?我说过要帮你,便说到做到。”

    刘齐天冷哼一声,“这阵法只需他们服下毒药便可,你却骗我等到他们死后才启动阵法。我可看到你从他们身上吸取了一团黑气。说,你究竟有何目的?”

    红衣女子没有正面回答,反倒说:“那叶闯武功高强,若没我,你怎么杀她?”

    “我让人给他二人布下迷药,趁其昏迷后,再暗中杀掉。”

    “你的计划迟早败露,若是未成,由我亲自除掉叶闯,以其尸首助你的阿黄复活,”她弯下腰,紧盯着刘齐天,“除此以外,我还能让你以常人之身与她同度余生。”

    刘齐天思索片刻,妥协道:“我如何做?”

    “借生死门开,我同开二阵,届时,你只需……”

    话锋一转,江破云晕了近三个时辰,才从悠悠转醒。他只觉得浑身针扎似的难受,低头一看,自己正穿着一件陌生的粗布麻衣,身/下一片潮湿,惊得从床上弹起。

    “你……”他太阳穴一阵刺痛,又跌回床上。他咬牙翻过身去,避开叶闯那望眼欲穿的眼神。

    “我怕你着凉,好心帮你换了上衣。怎么着,你怕我趁人之危?要怪就怪给你下药的人,让你晕在我怀里了。”叶闯双手环胸,靠着门樘,“对了,你我晚上就住这一间,以防有人害你。”

    这是个小雅间,陈设古色古香,足够两个人住。但江破云可不信她真有这么好心,总觉得她憋着什么大招,“没门,我可不用你保护。”

    叶闯蔫坏地一勾唇角,戏谑道:“怎么,你方才还求我私定终身,这会儿倒玩起欲擒故纵来了?”

    江破云瞪大双眼,自己的记忆好似酒后断片,只停在两人翻到了水里,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他瞬间红了耳根,“我怎么不记得还有这出?还有,那迷药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是你偷偷下的。”

    叶闯冷哼一声,“要我就直接上了。下毒?呵,多此一举。”

    叶大侠她神态高傲,姿势豪放,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等等……她衣服怎么还往下滴水啊!

    江破云自觉好笑,捏了个诀,把两人衣服上残存的水凝出,尽数泼在地上,“你既然能无声用运雷诀,怎么连这等小法术都不会?”

    叶闯一头雾水,她天生就能运用雷法,根本用不着什么运雷诀。

    “呵,我就知道你……”

    江破云话未说完,却是被一声尖叫声打断——

    “救命啊——杀人啦——”

    这一声吼生生扎进他的耳朵,泛起阵阵耳鸣。江破云见叶闯一副想去不得去的模样,捏着眉心叹了口气,“我跟你一起。”他使不上力,咬牙撑着膝盖起身,却险些把自己晃倒。

    叶闯见状,无视江破云的抗议,径直把他背起,翻出窗外,脚下运起轻功,只三两步便跳下了楼。

    于是两人便以这样的姿态从天而降,在众人面前闪亮登场了。

    “哎,这不是那个男狐狸精么!还让人家背着,呸,不要脸。”

    叶闯倒很是得意,悠悠道:“我就乐意背着他。”

    江破云没她那样的脸皮,为护住自己仅存的几分颜面,他咬牙让叶闯放他下来。

    叶闯以他尚未恢复为由,仍是背着他,大摇大摆地往人群扎堆的地方走去,末了还颠了他一下。

    江破云欲哭无泪,徒劳地在她背上扑腾了两下。自从遇到叶闯,他这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形象就碎了一地,捡都捡不回来了。

    她绕开慌乱的人群,跻身前去,只见不远处有一个渗血的烟花箱,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其周围溅着数滩肉泥,尸肉间缠着人的头发几节指骨,已难辨身份。叶闯向烟花箱内探去,竟迎面撞上一双血目!

    江破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浑身一颤。叶闯却毫无惧色,冷静地说:“他不是被炸死的。”

    “不仅如此,”江破云拍拍叶闯的肩,从她背上跳下,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向烟花箱中的头颅看去,“头颅断口极不平整,凶手不善用刀且力气小于常人,甚至身有残疾,所以他先行下毒,然后砍头。他借烟火大会将尸体藏入此处想毁尸灭迹,但这无疑是将自己的罪行昭告天下啊。”

    江破云分析之余不禁有些疑惑,在最热闹的时候、最热闹的地方,以最骇人的方式来行凶,凶手到底意欲何为?还是说……他想吸引什么人的注意?——在烟火大会上放人尸烟花,他是在嘲讽公法?

    那本该出现的县令迟迟不见踪迹,江破云自知不妙,高声道:“出这么大的事,你们的县令去哪了?”

    人群中有个颤抖的声音响起,似是吓得不轻,“去找了,可、可是……”

    “可是什么?”

    那人的脸愈来愈紫,双手撑在膝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哀嚎道,“县令大人死了!头、头被人砍下!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活着!”说罢,他仰面一倒,七窍流血地死在地上。

    人群闻声炸开,向四周散去。叶闯在混乱之中听见有人说——刘家竟与二十三年前被灭的王家一个下场,连死相都如此相像。

    “归魂……”他看向刚死的那人,面色凝重,“仙门之毒。”他感到背后有一道阴冷的视线,猛一回头,却看到那断臂人正盯着自己。断臂人发现事态败露,急忙转身,混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中,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江破云料到断臂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处,他身有残疾体形消瘦,十分符合凶手的特征。仔细想来,自己正是在拿到折扇后才昏迷不醒,好巧不巧又在案发地撞见了他。看来,此事跟断臂人脱不了干系。

    江破云急忙喊住叶闯,“去追河边那个断臂人,是他放的人尸烟花。”

    “真的?”叶闯回身,向他款款走去,她眸中含笑,凑得极近,双手从他的腰间来回摸索,朱唇吐出一丝媚音,“不愧是仙门少主,真是料事如神啊。”

    江破云一个激灵,震得颅内一阵刺痛,他看见叶闯眉目含笑柔情似水,竟一时忘了拨开她作乱的手。

    不对……他从未告诉叶闯自己的真实身份!江破云后知后觉地推开她,后退半步,质问道:“你不是叶闯,你到底是谁?”

    她身形一闪,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他的身后,耳语道:“烦请江小公子转告叶闯,子时三刻昆仑关前,我等着她。”

    “我不会让她去的。”

    那人轻笑一声:“她不去,你就死。”说罢,她便无了动静,风也似的消失不见。

    江破云猛一转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不说,还搞得自己头晕目眩。他垂头扶额,单手扶墙,僵在原地缓了半天。

    “喂!江奈何?江奈何!你站那冲着一只老鼠发什么呆。还有,你说的那人往南边跑了,还不快追!”叶闯大喊道,冲他挥挥手。

    江破云回过神来,看到她一袭红衣站在灯火阑珊处。在她身后,长街寂静,天地无色。

    他笑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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