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了，去一楼药房取药，下周二我值班，你来复查。”
“谢谢医生。”
“谢谢医生。”
踏出急诊室，沈端端摸出手机瞧了一眼时间，20:31。医院走廊上都冷清了许多。
男生总是垂头苟腰，可能是负重的原因，硕大沉笨的书包跌到臀部，校服袖子长了一截，耷拉在裤腿边。和身侧身潇洒的沈端端形成鲜明对比。
沈端端必须后退一步，拉出一些距离，不然只能看见他蓬松的头顶。
发质还挺好。
“喂，饿不饿，请你吃饭。”沈端端把校服外套系在腰上，露出受伤的胳膊。
男生抬头，扶着黑框眼镜：“不了，我该回家了。”他调整一番背带位置，书包终于不似泰山一般压着他瘦猴般的身躯了。
“喂，这个给你。今天谢了！”
沈端端豪爽地掏出一张红彩票，递过去，人没接。两个高中生在人来人来的医院如此行为，确实有点令人费解。几个路过的护士姐姐上下打量着他们，还好给钱的人是沈端端，高大，且负伤。
“我先去拿药，你在这儿坐着休息一会儿吧。早点弄完，早点回家。”林则抽过钞票，径直向取药口走去。
“喂！”
沈端端抬手去拦，人家走得坚决又无情。罢了。
虽然被人撞见狼狈的样子令她不爽，林则这小子性格闷闷的，呆呆的，估计不会乱说话。还挺会关心人。
沈端端的敌意下降几分，索性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刷起手机。
没几分钟，林则拎着塑料袋回来。
“你住哪儿，我找个出租车送你回去。”沈端端接过，看都没看，一把塞进书包。
林则神情怪怪的，小声说了句“不用”，自顾自往外走。
“喂，你这么晚不回家，要不要给你妈打个电话。呶，手机借你。”
“不用了。”
“喂！别客气！”
林则越走越快，沈端端大长腿快走两步轻松追上。
外面的天色全部暗淡下来，今夜是个没有月亮的阴云天，明天可能会下雨。
“刚才你去打针，我借了李医生的手机打过了。快九点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吧。老师布置的作业很多的。”
今晚一定得熬夜了，明天早上又是班主任的数学课。林则越想越担心，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你打算怎么回去，你妈来接你吗？”
他没答。
沈端端哼笑一声：“跟我走吧！”沈端端用健全的左手扣住他的手腕，比她的还细。沈端端在心里笑。
“喂！沈端端，我要回家！你不回家吗！不着急吗！”
“喂！我作业还没写！”
“喂……”
“闭嘴！我又不会卖了你！磨磨唧唧，叽叽喳喳，真烦人！”
沈端端一个冷眼，林则被迫安静下来。
他不知道她认不认路，沈端端走得很快，是轻快的快，短发和脚步一样蹦蹦跳跳的，在风中起舞。她好像不怕冷，校服被系在腰上，上身是件白T，平常臃肿肥大的校裤在她身上刚刚好，裤边乖巧地压着帆布鞋，长度正好。不像有些人，会无意踩到，绊个狗吃屎。
医院附近的快餐店还开着。
“老板，来两份酸豆角肉沫盖饭！”
沈端端拉着他入座，找个人靠墙的位置，灯光在正上方，很明亮。
“可以吧。”她不明所以地冒出一句，还好眼神表现出明显的询问意味，林则呆呆坐下：“可以，挺好吃的。”
沈端端从墙上的纸盒抽出一叠卫生纸，团成一团，开始仔细擦拭油腻的桌面。
“我来吧。”
林则看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不停耸动，沈端端不太习惯用左手，靠蛮力出劲儿，一发力，手臂上的肌肉青筋暴起。林则才想到，沈端端是体育生来着。
“呼！”沈端端喘了一口粗气，“好了！擦干净了，写吧！”
“啊？”
沈端端指了指饭桌：“就在这儿写！盖饭……要是来不及的话，你可以打包带回去！”
林则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安排了，沈端端自带一股不容分说的气势，在她眼神攻击之下，只好乖乖坐下，放下书包，一边自我怀疑一边翻出试题册。
“喂！先写数学吧！”
沈端端继续指指点点。
“为什么？”林则眨眨眼。
“砰！”筷子落在头顶，声音脆响。
“哈哈哈。”沈端端笑得前翻后仰，“抱歉抱歉，就是看你呆呆的。”
“班主任的作业耶，你居然不放在第一位，是不是瞧不起老谢！”
好像说得有点道理。稀里糊涂，主要是，林则确实不想浪费时间了，他拿出草稿纸，翻出数学练习册。沈端端的嘴终于闭上。而且，为了不打扰他，她甚至去了另一桌解决温饱问题。
时针缓缓走动，店老板中间提醒了一次快打烊了。沈端端不知说了什么，老板继续开着门，沈端端吃完饭去门外走了一会儿。林则沉浸在知识的海洋内，可能数学题有点难度，他停顿了大约十几分钟，不久，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笑音。
沈端端再现身，外套披在了肩上，她凑过去翻了翻，不错，字迹端正，图文并茂。
“写完了？”
林则心情不错：“嗯！最后一道证明题有点难，我添了条辅助线，然后用AB——”
“停！”沈端端没打算被分享喜悦，眼疾手快抢过练习册，在他对面坐下。
“借我抄一下。”说得理直气壮。
她将书包拉开，林则得以看清里面的装备，一瓶矿泉水，一包卫生纸，充电线，然后，画风不太搭的数学练习册。
“笔也借一下，你还有笔吧。”问的时候，她根本没看林则的脸色，直接拿过他手边的中性笔，开始龙飞凤舞。
对面的男生表情更呆了，惊愕地定在原地，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端端奋笔疾书的样子。
“干嘛，没见过人抄作业啊。别这么小气嘛。”像是在乞求，但沈端端的注意力全在笔尖上，语气很敷衍。
“你，只写班主任的作业？”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沈端端抬眸，眉眼含笑，意味深沉。
这就不懂了吧。
作业不写，任课老师肯定会和班主任报告，班主任就要“召见”自己。但另一方面，自己只完成了他布置的作业，说明自己对班主任权威的尊重和认可，极大满足了班主任的自尊心。
发火，但不会发得太过。批评，但不会严重批评。
这是沈端端的艺术。
沈端端不说话，林则无奈，翻开别科的作业。画面再次陷入宁静，小店门口的高压锅咕噜噜冒着热气。
沈端端再抬眼，饭馆墙上的指针落在了10点，沈端端让老板帮忙打包，林则适时停住了笔。
两人开始收拾书包。
无人的角落，只有书页翻动的窸窣动静。
“喂！今天遇见的事儿，别和班主任说。对任何人说都不可以！要是老谢知道了这件事，”她突然一掌掐住男生的脖颈，将他置于自己的威压之下，缓缓顿顿，面露警告，“我第一个要算账的，就是你。”
沈端端的动作只是把手虚虚搭在他脖颈两侧，更像是为了揽过他，让他靠近听清楚自己说话。其实有别的更友好的方式，但她觉得，这样比较符合她的气质。
四目相对，隔着斑驳的镜片，那双眸子里有惊恐，但不多，流于表面。更多的是疑惑。
“我不会说的。”平淡的承诺，很有分量。
主要是男生表情认真，沈端端信了。
她东西少，收拾完先出门，拎起高压锅上的打包盒，老板说着慢走，出租车已经候在门口，林则出来看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她把饭盒塞进他怀里：“喂！你太瘦了，多吃点！我让老板给你加了两个煎蛋。”
“多少钱？”
沈端端翻了个白眼：“再说这话，可就没意思了啊。”
“你放心，只要你守口如瓶，我会报答你的。”
然后身体力行，立即示范，恭敬地为他拉开车门，礼貌地邀请他上车。
林则看了看怀里的酸豆角肉沫盖饭，晚风把塑料袋吹得噼啪响，他默了很久。
“谢谢。”
他上车，扣好安全带，就在沈端端以为万事大吉之时，车窗被人摇下。
“沈端端，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他问得很无辜。
镜片反光，模糊了上半张脸，沈端端瞧着，觉得他好像有些不高兴，嘴角向下撇，越发呆头呆脑了。
沈端端迎着晚风笑：“口头禅啦！我知道你。”
“林则，树林的林，原则的则。”
她骄傲地笑笑：“对吧！”
出租车的排气管呼出白色的尾气，尾灯亮起，有些刺眼。沈端端往后走了几步，挥手：“拜拜！”
出租车里的人，一直没有摇起车窗。 】
·
“范总，该您发言了。”梁绮祯小声提醒。
会场前后坐满了工作人员，几十双眼睛盯着会场中央、表演台正下方年轻英俊的男人。
范思朝合上书，书的封面是清新的蓝白色，书脊上印着书名与作者。
“那是他们的少年时。”
范思朝阖眼，揉着眼眶，只能记起书中第三章结尾的这么一句话来。
“下一个吧。”
范思朝精神不济，露出明显的倦怠感。
梁绮祯收到指令，让助理送杯咖啡进来，又向温文递了个眼色，很快，温文邀请人下台，并组织下一位面试者登场。
“下一位，165号，陈奕桦上场，请166号，林则，做好准备。”
开关在某一瞬触发。
前一秒无精打采、气质消沉的男人突然正襟危坐，毫无预备，把梁绮祯吓了一跳。
“范总，你没事吧。”
范思朝摆手，没有预兆地回头，视线落在后门处，大门紧闭，几位负责录像的工作人员蹲守在那里准备换班，收到大老板的目光一秒站起军姿，然而下一秒他就面无表情地转回去了。好像只是活动一下僵硬的颈椎？
会议桌上，书页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手指无意撩拨着纸页，视线却并没有注意上面的文字，也没有关注前方卖力表演的演员。梁绮祯坐在范思朝身边，察觉到几位老总已经对他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不满意了。
平时，范思朝还是挺好说话的，没有富二代的架子，尽管谈判中对方会顾及他的家世，但年轻人总是想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这两年，今悦传媒与鼎盛集团的联系正在切断，这种信号业内多少知道一点儿，说业务没受到影响是假话，范思朝只能更勤快地去跑业务，降下身段，倒是令不少前辈刮目相看。只是，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范思朝的表现是冷脸，不喜欢说话。
梁绮祯不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不过他最后见的人是沈端端，而两人的关系……她多少猜到一点儿。
“请166号，林则上场——”
评委席上，助理分发资料，人尚未现身，有人摇头，有人说笑。
“你们今悦真是了不得啊！什么人都能入围了。”徐东飞发出几声蔑笑，撂下文件夹，摆出一副“我要下班”的神态，直接拂了范思朝的面子。
华光影娱也算是业内数一数二的影视公司，要不是这两年投资的几部电影亏损得太难看，不至于跟在今悦后面吃肉。
场面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范思朝置若罔闻，依旧随意摆弄着书页，梁绮祯拿不准他的意思，也只当没听见。还好，温文已经领着艺人入场。
纸页被“啪”地一声扣上，场内因为刚才的小事故正处于一片尴尬的沉默中，这一声脆如惊雷，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梁绮祯预备cue流程，范思朝比了个中止的手势。
气氛愈加紧张，在场人为下一位面试者默默捏了一把汗。
“各位老师好，我是166号面试者，林则，树林的林，原则的则。”
声线清澈干净，语调温柔，令人如沐春风。
“五官倒是周正，比照片上好看，看看上不上镜。”梁绮祯轻声吩咐助理，示意她去摄像机后瞧瞧情况。
范思朝还是不出声，眼神却前所未有地集中在舞台中央，犀利冷漠。
“今年二十岁，身高178，体重60千克，我准备的试戏片段是小说第三章的选段，请各位老师指正。”少年大大方方，不卑不亢，说完冲各方向的工作人员各鞠了一躬。全程没注意，或者，不在意正前方那道审视考验的目光。
台下有人讨论。
“抗压能力不错。”
“还挺实诚一孩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黑框眼镜。
之前也有面试者选的第三章的片段，同样准备了小道具。在场人见怪不怪了，唯独死死盯着他一举一动的范思朝察觉到了一些细节。
这副黑框眼镜很老旧。
少年的眼睛很亮，戴上眼镜后，反而有种雾蒙蒙的质感出来了，那好像是一道闸门，把真实的扮演者藏在了眼镜后，此时此刻，书中的林源活了过来。
亦或者，过去的林则活了过来。
“哇哦。”
有人发出表示惊艳的感叹声。
“好神奇，真挺像的，有点男主的意思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范思朝眼皮抽了抽，酥麻的电流从心口流过全身，电光火石间，他猛然回头，后门处的工作人员紧绷着弦，但老板的视线貌似落在门板上。
玻璃格那儿没有人。
心落回原地，血液循回，呼吸渐渐平稳，范思朝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抿了口咖啡，试图变回对一切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范大总裁。
“范总，我好像知道沈小姐要找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梁绮祯的语气很激动，仍然克制地压低声量。
“是什么？”范思朝放松下来，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梁绮祯凝眉思索，娓娓道来：“是一种矛盾感，年少时的矛盾，那种感觉。譬如这里，林源在崔静茹面前是自卑的，她比他的成绩要好，家世要好，可是这个时候也是少年自尊心最强的时候。所以，林源的心理反应应该是逃避，而不是靠近。”
两人小声交谈着，边观察台上人的表演。
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学习委员开始分发试卷，女主拿下年级第一，班级第一，男主是班级第二。其实林源已经很努力了，也许是天赋有限。学校每年的奖学金是按照期中期末成绩综合计算，取全年级前一、二名。他需要钱，但个性傲，不愿意申请贫困补助。
但他的傲，又不是针锋相对、一眼看穿的那种，这时候的林源因为营养不良是个小萝卜头——作者是这么描写的，因为崔静茹的存在，他这个班级第二名也没什么存在感。
“这时候的林源，是午夜十二点、阴云密布的夜晚包裹住的一颗星星。他是敏感的，又是坚韧的，是迷茫的，又是坚定的。他在努力发着光，云开破晓，直到所有人看见他。”
“那是他们的少年时。”
表演结束。
范思朝接过麦克风，众人还沉浸在少年的精彩演绎中，但男人的声音太有辨识度了，更成熟，更自信，如清泉流泄，自信从容。
“林则。”
台上人点头鞠躬：“是。”
舞台到会议桌的距离不过四五米，范思朝看见他握紧话筒的手攥了攥，还是紧张的。
“眼镜是自己配的？看着不像是新的。”
他没摘，黑框眼镜还稳稳挂在高挺的鼻梁上，少年顿住几秒，谨慎开口：“是我自己的旧眼镜，以前戴的，后来换了隐形，就一直放着。”
两人有来有往，少年虽稚嫩，倒不落下风。范思朝的突然活跃也让在场人心里有了底，大概率这个叫林则的少年通过了这轮面试。
“看过原著吗？”
“自然。”
“那就说说你对林源这个人物的理解吧。”
几位考官睁大了眼，尤其是梁绮祯，按理，这种问题是要留到下一轮面试时提问的。
看来范思朝对他很满意。
“范总，后面还有几位候选人，要不等面试完再沟通？”
后面可能有更合适的人选呢。
“也好。”范思朝昂首，与台上的少年对视，对方明显手足无措了几秒钟，大概也猜到这个问题释放出的信号了，状态更加紧张。
“林则，期待之后能有更深入的交流。”范思朝笑着说，看起来心情良好。
·
面试全部结束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梁绮祯完成收尾工作，招呼着各位老总离开公司，说是备了饭局请罪。
今天面试的结果三天内会电话通知到各人。
“梁总，瞧范总的意思，不会是真选了这个没背景的新人吧！”徐东飞凑到梁绮祯跟前，语气愤愤，似乎对段周被刷之事仍然耿耿于怀。
梁绮祯笑得明艳：“我的徐总呀，你就别难为我了。范总连夜飞过来的，就为了选男主这事儿！他今儿都亲自到场了，这事儿就不是我管的了。”
言外之意，是让徐东飞有本事亲自去找范思朝发牢骚。
“范总呢？他不会提前走了吧。”
“哎呦，李总，杨大制片人，我忘了说了，范总昨天连夜赶回来的，操心选角的事，睡都没睡好。你们也知道的，本来是下周二才回来的，范总让我跟你们说声抱歉，身体是真熬不住了，改天亲自向各位赔罪。”
梁绮祯左右逢迎，笑脸都赔烂了，终于将一众人打发走，趁着大家去停车库的间隙，她找来Linda和温文。
“你们瞧见范总了吗？”
几个人忙着整理材料，做最后的清场，闻声都摇摇头，表示没看见。
“范总好像去了摄影组，后门那儿，小郭他们都在，问了个问题就走了。”灯光师扛着灯罩路过，“走得还挺急的。”
“范总问了什么？”
灯光师眼珠转了转，满脸不解：“好像是问了个人，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梁绮祯托着下巴做思考状，今天范思朝和沈端端两个人的状态都有点异常，很显然，这种异常已经影响到了选角。但她还没想清楚其中关节。
“梁总，准备走了。”Linda提醒她时间。
“好。”梁绮祯拎起公文包，走了几步又折回来，“Linda，你把今天那个叫林则的男生，简历找出来发我一份，电子版，直接V我就行。”
“好的，梁总。”
某种直觉引导着她，以她对范思朝的了解，《少年时》这个项目对公司盈利至关重要，他不可能无理由启用一个毫无背景的新人，即使他的气质很贴合。能影响他决策的人是沈端端，或许，是沈端端看中了林则身上的某个点。
可是今天的面试会场，她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