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

    裴瑛这才回过神来,因紧张而有些支支吾吾的:“啊……我……你是?”

    裴樽月歪着头,闻言琉璃一样漂亮的眼睛顿时蒙上了水汽,眼尾泛红:“我是?”

    “二哥哥,你不记得我了?我不要二哥哥忘记我……”说话间他已带了哭腔。

    裴瑛看着他漂亮的小模样,突然想到了前生曾经帮邻居大哥照顾过的小妹妹。泪珠啪嗒啪嗒砸上裴瑛的手臂,他慌忙抬手摸了摸裴樽月的头,“别,别哭啊……”裴樽月的脸倏地红了,胡乱擦擦眼泪,透过指隙悄悄看裴瑛。

    “真该打嘴,哭哭啼啼地来惹你二哥伤心。”

    还未见其人,裴瑛就被一阵脂香暖风熏得昏昏的。顺着声音瞧过去,才看见一个姿容姣好的女子。

    裴寻雁将盛着吃食的食盒放在一旁,“想来是你瑛哥哥久病,一时糊涂了。不记事也是有的。裴樽月,你别来惹他伤神。”

    裴樽月:“是,长姐。”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又怯怯地说:“我只是好久没和二哥哥说话了……他们都不让我进来,今天父亲母亲高兴,我求了他们几句才……”

    裴樽月盯着裴寻雁提来的食盒,攥着衣角,明显有些局促:“我也给二哥哥带了好吃的……”

    裴寻雁看着他,皱了皱眉:“你拿走吧。”

    裴樽月咬了咬唇,攥紧了藏在身后还未来得及交出的点心。

    他有些不甘心,闻见食盒中的药气,又腼腆地摸了摸鼻子:“长……长姐,药膳让我端给二哥哥用吧,以前我也常给我娘侍药……”

    裴寻雁很是不悦,皱着眉头冷哼:“你娘……你的娘姓柳,可不姓碧,别搞错了。你下去吧。”

    正妻有教养庶子之职,故而柳夫人才是裴樽月的正经“娘”。

    裴樽月意识到自己触了她的忌,连忙住口,吓得小脸都白了。

    这两人之间气氛颇为尴尬,明明也是姐弟,言语间竟一点也不亲热,比外人还生分许多。

    后来裴瑛问了身边伺候的丫头红绡,才知道其中缘由:

    原来裴寻雁和裴瑛是裴老爷正妻柳夫人的一对嫡子女,一母同胞,而裴樽月则是庶子,为妾室碧姑娘所出。

    这碧姑娘是江南人氏,生得柔婉,书画琴棋无一不擅,很得裴老爷宠爱,入府一年就有了裴樽月。偏偏她又工于心计,没少在暗里给柳夫人穿小鞋,所以柳夫人一房都对她没有好眼色,裴樽月也跟着被恨上。

    后来碧姑娘染了时疫,去了。什么寝具用品一应焚毁,一点没留下,只剩了块亲骨肉裴樽月。

    这裴樽月虽然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公子,命也硬,没被那场疫病给一起带走。却自此看人眼色过日子,加上柳夫人给底下人的授意,估计没少挨欺负,短了衣食用度都是常事。

    一向端庄矜雅的大小姐裴寻雁都不乐意正眼瞧他,倒是裴瑛从前待他十分亲厚,兄弟之间一直关系很好。

    ……

    话毕,裴寻雁不再理会裴樽月,自食盒中取来一碟清淡的药膳,掖了掖裴瑛的被角,对他关切道:“瑛儿,你这病刚好转,还沾不得荤腥,饮食清淡些好,来尝尝姐姐准备的药膳。”

    裴樽月已走至门边,悄悄回头看着他们,眼中倏然闪过一抹暗色,又马上恢复如常。

    药膳刺鼻的药气简直闻得裴瑛头皮发麻,想起前世做药人时试药的种种,但也不好拒绝,只能强忍着恐惧伸了手。

    他正欲接过碗碟,却又被裴寻雁轻轻拦下。她看着自从小疼到大的弟弟,嗓音无比温柔:“姐姐来喂你就是,你好好坐着,不要动。”

    裴瑛呆呆地吞咽着,突然很想流泪。

    上辈子,那些馊馒头和剩汤他吃了个够,吃得再也不愿见到。多久,多久没有吃上一口家人喂来的热饭了?哪怕只是一碗药膳,他也吞咽得很认真。

    裴寻雁眼看着药膳见了底,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果然是饿了,你先睡下养养精神。药膳没滋味,姐姐后面再带些可口的来瞧你。”

    裴瑛:“姐姐。”

    裴寻雁略愣一下,又笑着应他:“嗯?”

    裴瑛:“你……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裴寻雁:“笨伢儿,这话可就生分了。从小到大,你不知闹了多少回病,哪回不是我赶着照顾?”

    “你呀,真要谢我,就快点好起来吧,不要再病了。”她的眼睛倏地红了,侧过脸去拭泪。

    一阵酸意涌上鼻头,裴瑛埋在她怀里,却也不敢大哭,轻轻啜泣起来。裴寻雁则爱怜地拍着他的背。

    姐弟之间半晌无言,就只是这样静静地靠着。血脉相连的亲情就像一簇火,烧得他觉得四肢百骸都是温暖的。

    这种感觉,他在娘亲去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地房里只有疫病和老鼠,万幸老鼠也有温度,他们还可相偎取暖……

    裴寻雁走后不久,裴樽月又欢快地蹬着小腿跑回来了,献宝似地捧上一包酥点。用油纸包着,模样做得很笨拙,可是过手竟还很温热。

    裴樽月见裴瑛盯着酥点看,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手脚笨,不好看,但厨房里的阿姐夸我做得好吃,我就拿过来了。”

    他没有告诉裴瑛,他央了厨娘半天才借上厨房用。在等裴寻雁从裴瑛房内出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把做好的酥点紧紧捂在怀中,生怕搁凉了。

    裴瑛很是动容,接过酥点一尝,入口果然香甜酥脆,笑起来:“嗯,很好吃!”

    裴樽月也腼腆地笑了,轻轻捏着裴瑛的袖摆眨眼。裴瑛看着他这副讨喜的小模样,想起裴樽月在裴寻雁面前的紧张与局促,轻声问道:“你很怕长姐?”

    裴樽月眼圈红了:“怕。长姐从小就对我很凶。”说完,他又讷讷地补了一句,“娘也是。”

    裴瑛下意识地宽解他,“定有什么误会……她们不是……”

    这话一说出口,裴瑛突然觉得心情有些复杂,自己现在是“裴瑛”了,才享着她们的温柔和照顾,可是前生募集药人的,不也是……他偏头咳了一声。

    裴樽月捏着他袖摆的手也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抬起头勉强地笑笑,“嗯,二哥哥,再吃几块吧。”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见天色不早了,裴樽月才慢吞吞地起身,一下又一下地扒着床帘上的珠串,很是不舍。

    裴樽月粉雕玉琢的小脸儿涨得通红,终于下定决心般:“我……我也会再来瞧二哥哥的!”

    裴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内心颇为触动。他木然地摩挲着缎面柔软的衾被,极小声地对自己说:“裴瑛,我真的很羡慕你。”

    疼爱有加的双亲、友善和乐的姊妹兄弟、富裕殷实的家境……都是他从前做梦都不敢奢想半分的。

    他捏着填满软絮的锦枕,垂眼喃喃道:“即使是梦一场,也让我做长些吧。”

    ***

    他现在用着裴瑛的这具身体,虽享受着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却也时刻忐忑,生怕哪句话说错,教人发现什么端倪。

    所以晌午后,就以“脑子昏沉不记事了”为由,找婢女红绡问清楚了府内上下的情况。

    裴家只裴瑛一个嫡子,可谓是含金衔玉出生的贵子,只是他十四岁时突发高热,之后身体一直很差,饭药混着吃。一年前生了那场怪病后更是雪上加霜,一卧不起了。

    裴瑛为人亲善温柔,对谁都温言细语,从不摆少爷架子。不光是父母疼爱,府里的下人对他也是个个都真心尊敬,从不因他体弱多病就做事怠慢。

    整理了会儿思绪,裴瑛有些好奇这具身体的模样,唤红绡取来了铜镜。

    这张脸说不上是天人样貌,但胜在纯净柔和,薄唇揽秀,眉眼处笼了几分淡淡的病气与愁色,夜河一样的黑发自双肩静静泻下。

    实在是瞧着很舒服的长相,叫人想起春风里纤腰剪剪的弱柳,不同俗花争艳,只在烟波外轻轻飘着。

    裴瑛对镜牵动唇角,挤出了一个僵僵的笑容:“你可真好看……”

    红绡走近他,说道:“公子,老爷特地吩咐做了您从前爱吃的餐食,唤您到暖房用饭。”

    “这暖房四壁都吩咐人新上了一层椒泥,最是温暖宜人,想来是念着您的病体受不得寒,老爷是真疼您。”

    “而且呀,今日府内外都是前来贺喜的宾客,可热闹了,去时可以顺路瞧瞧。”

    裴瑛:“贺喜?”

    红绡:“是来贺您贵体痊愈的喜,老爷大摆宴席,长棚搭了十里。不光请了亲族邻人,哪怕是不沾亲的街坊、庄子里做活的佃农,也在受邀之列。”

    红绡的话无意中再次按疼了他心中那块自他作为裴瑛醒来后,就不时往外渗血的隐痛。

    贫寒人家,要卖儿女来换米粮。而富贵人家一高兴,便能搭十里长棚摆宴席,极尽奢侈豪华,不知人间还有忧愁事。

    裴瑛声音闷闷地对红绡说,“帮我寻个人。是住西山磨坊边的一户宋姓人家,女主人刚过世。”

    宋阿绣是他前生的名字。

    红绡虽疑惑,仍点头应下:“是。”

    裴瑛编了一个理由,“我曾受过这家男主人的惠,将他寻来赠些田产银两。”

    话说出口裴瑛自己也是一惊,他在脑海中构凑的零碎想法,居然自然而然地用那些他从未学过的文绉绉的词语表达出来了。

    看来,虽然一时无法想全,也不由自身控制,但属于裴瑛的那些经年累月的谈吐学识他也一并继承了,失去的只是原身的经历记忆。

    红绡赞赏地点点头:“公子重恩义。奴婢先搀您去沐浴,再去暖房用饭,后面奴婢会差可靠的人去寻的。”

    红绡试好了浴桶里的水温,也把换用的干净衣物叠在桶边了,回头看见裴瑛扭扭捏捏地解衣,扑哧一笑:“公子,可是身上有什么不便?奴婢来……”说罢就要来帮他褪下略显繁缛的衣衫。

    裴瑛脸羞得通红:“不……不用了,你先出去吧。”

    红绡走后,裴瑛憋着个大红脸泡在热水里,闭着眼睛去摸浴帕,半点不敢乱擦拭,好容易才洗完。要适应这具少年郎的身体,显然不是凭一时之功可以做到的。

    洗完后,他正打算换上干净衣物,突然发现,这身体瓷胎一样白的胸口前有一团不小的乌黑色印记,形状也生得很怪,看上去非常扎眼,也算是美玉之瑕了。

    他只当是裴瑛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并没有多想。又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穿戴整齐,在红绡的带领下前往了暖房。只是他刻意避开那些摆宴的地方。

    ***

    虽然知道裴家是高门豪商,裴瑛踏入暖房后,还是被这里的富丽所慑。雕梁画栋,华灯煌煌,婢女们端着盘皿进进出出,纷纷向他见礼。

    裴老爷:“瑛儿,来爹身边坐。”

    裴瑛走到他爹身边坐下,看他亲自为自己布置碗筷,很有些拘谨。

    裴寻雁佯嗔道:“爹这心哪,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

    柳夫人笑着拍拍裴瑛的手,看向裴寻雁,“雁儿,来,娘疼你。”

    裴寻雁闻言将手臂环上她的脖颈,很是亲昵:“就知道娘疼我。”

    而长桌的另一边,裴樽月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没有看向这边的和乐融融。

    裴瑛觉得很不是滋味,特意在爹面前提了裴樽月,说他给自己送了酥点。

    裴老爷略思忖了会,也招手叫裴樽月坐过来:“唉……你也是个有心的,晚上我会去碧姑娘房里的。”

    裴樽月低着头,紧抿着唇,气得半晌才说出话:“爹……我娘……不,碧姐儿早病死了。”

    裴老爷被这话噎住了,尴尬地捋着胡须:“哦……是我一时没记起,这几日事情多,忙昏了头。”

    柳夫人看着裴樽月冷哼一声,把茶盏摔得很响,裴寻雁则默默埋头用饭,根本不看这边。

    裴樽月也不再说话了,搅着勺子用汤,不吵也不闹。裴瑛一时不知如何缓和气氛,转头却发现,裴樽月一直在盯着自己。

    裴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疑惑,轻声道:“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裴樽月:“没,没有……”他的脸又红了,低着头,只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看向裴瑛。

    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和听上去无比娇俏恣扬的女声一齐被风吹了进来。

    阮嫣然:“好呀,我倒要看看裴伯伯和瑛哥哥躲在内厅里热闹什么呢,把我们兄妹都扔在外面不管不问的。”

    女孩看上去年纪不大,衣裙翩翩,衣上缀饰的铃铛走起路来一步一响。这个艳灼如晴日春桃的女孩鼓着腮颊,软哼了两下。

    多年以后,裴瑛很努力地想记起她此时的明媚,却是怎样也想不起了。

    跟在后面的阮惜弱抬掌敲了敲她的头,“不许无礼。”

    这个白衣少年看上去比她高一头,眉眼冷冷的,深邃清峻如列翠的群松。他矜雅又得体地向裴老爷和柳夫人拱掌见礼,“小侄见过伯父伯母,受家父之托前来给阿瑛贺喜。”

    裴老爷一双眼睛笑得眯成了缝,“还是阮老儿有福气,有这么一双成器又知事的俊儿女呀。来人,快添座椅和碗筷。”

    阮惜弱目光流转一周,最后停在裴瑛身上,牵唇一笑,“气色果真好多了。”

    裴瑛被他这一笑迷得有些晃了心神,险些碰落了碗箸,还是一旁的裴寻雁替他扶住了。

    裴瑛慌忙回过神来,不知如何接话,扯了扯裴寻雁的袖子:“姐姐,他……”

    裴寻雁掩嘴一笑,“瞧,‘瑛丫头’连‘未婚夫’都记不得了。”

    裴瑛登时僵住:“姐……姐,你说什么?”

    裴瑛是实打实的男儿,自己的秘密照说也不该这么快被发现才是,到底……

    他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

    阮惜弱正要入座,闻言侧过脸轻咳了一声。

    裴寻雁笑着停了筷子,“就是……”

    阮嫣然突然迫不及待地出声打断,“我知道我知道,小时候我大哥见瑛哥哥生得美,把他错认成了漂亮妹妹,还哭着吵着要娶他过门做老婆。”

    裴瑛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在说童年旧事,松了一口气,也扑哧笑了。

    阮惜弱叹了口气,“这事每逢过年过节,都要被大人拿出来侃两句,今日且饶过我吧。”

    裴老爷捋着胡须哈哈大笑,“瑛儿若是女儿身,配了你这样的才俊也算是佳偶天成啊……”

    阮惜弱闻言轻笑了一声,转头无比自然地给裴瑛夹了菜,语气是故友才有的熟稔,“你倒是记性不好了?”

    裴瑛慌忙捧碗接过,尽力让自己显得更自然些,“嗯……病好后就有些记不得从前的事。”

    阮惜弱若有所思:“哦……”

    裴瑛实在不自在,低头搅着筷子,碗里的肉都要给他戳烂了。

    阮惜弱看着裴瑛的小动作,轻笑一声,不再追问。

    一天没怎么进水米的肠胃终于也发作,裴瑛埋头苦吃,偶尔受宠若惊地接过阮惜弱夹给他的“关照”。

    席间除了碗箸相碰的声音外,只有阮嫣然叽叽喳喳的笑语,吃得倒也愉快。

    晚上,裴瑛裹在柔软的锦绸被中,仍觉十分恍惚。

    借体重生,说来实在是太悚然了。明明自己早被药死在地房里,骨头应该都烂了,怎么一睁眼就变成了裴瑛?偏偏自己还是被迫为他去死的,果真是因果报应,上天格外怜我不成?

    只是……他之前迷迷糊糊间听见的那两道声音所说的什么“还她一条命”、什么“打赌”,又是何意?他实在有些挂心,但困意如潮水般袭涌而来,他很快睡着了。

新书推荐: 城寨是我家,关爱你我他 明天见 暴力公主横扫星际【搞笑版】 见花 关于嫁给王爷却发现王爷不是王爷这档子事儿 天降大师妹 剑出西门 寸昭 向佛 雉朝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