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

    一段时日的悉心调理之后,裴瑛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虽还是多喘多咳的,不过,总归是不用再被拘在暖炉边或床帐上。

    之前托给红绡的事,三五日后她也来回禀了。派人寻访多日,也只找到了一间现已无人居住的破屋,邻里都不知宋家人的去向,可能早已迁了家去。

    裴瑛亲自乘车去看过一遭,果然如她所言。

    铜门环已经锈成了两块锈铁片,裴瑛小心地避着台阶上滑脚的青苔,去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他对着只余破瓢烂碗的空屋沉默了很久,叹息着离去。

    他向裴老爷和柳夫人开了口,将那个之前虐待他的粗蛮凶恶的家丁赶出去,原预备着的其他药人都遣散,年纪小点的,就送去慈幼坊;其余的,回家与否任凭自愿。

    不过,又有多少人还愿意回到卖掉自己的爹娘身边?

    裴瑛都给每个人都包了盘缠。看着那些黑瘦的、衣衫褴褛的孩子们三三五五地离去时,忍不住红了眼。

    毕竟上辈子,他眼睛都哭烂了也没有谁发发善心,放他出去。

    ***

    近来,裴瑛时常和自己的西席顾老先生学习典籍义理。他虽继承了裴瑛的学识修养,可毕竟不是真属于他的东西,难以自如地使用。

    裴家上到父母,下至仆役,不知多少双眼睛时刻盯着他,富贵宝宝可没这么好当。为免旁人生疑,他只能多费些功夫。

    “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呐。”

    裴瑛咬着笔杆直摇头,呆呆地望天。

    顾老先生敲了一下戒尺,山羊胡子跟着抖了抖:“公子,听学可要专心。今日授的书是《三州风物志》。"

    裴瑛借着原主的学识,隐约记得这是本介绍本朝历史的书。

    顾老先生从书序开始讲起:“上古时期,鬼烈横行,人间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裴瑛疑惑地歪着头:“鬼烈?”

    “阴怨戾气极重的恶鬼大妖,是为鬼烈。它们自妖鬼界纠集而出,为祸人间。后来,神界仙乡的仙人们不忍人间遭难,入世与鬼烈一战。”

    顾老先生抿了口手边的温茶,“那一战相当惨烈,仙人们也被屠戮得不剩几名了,最后一位大神瑶姬来到我们汝州,留下无数修仙典籍与法器,遗福万代。”

    裴瑛问道:“那那些鬼烈呢?”

    “当然是遁回妖鬼界,不敢再越雷池。神鬼一战数百年后,人间生长起各方势力,他们划地而治,分为汝州、临州、仙州三州,三州之间彼此封闭隔绝。

    这三州的山川风物、民风习俗俱不相同,不过,每一州中都有佃农商贾一类的平民,也有御剑而飞的修士,平民掌物资营生,修士抵御妖鬼庇护一方,二者各司其职。

    有仙缘的问道求仙,没仙缘的则生活于市井之中。可修仙何其难也,有仙缘的修士自古凤毛麟角,多的是咱们这种庸碌一生的平民……”顾老先生感叹了一句。

    “又过了数百年,汝州左氏作为后起之秀,推翻了汝州前朝王族秦氏的统治,并一统临州、仙州,三州合为一国,汝州也就此成为三州的王权中心。

    汝州的京郡内筑有宫城一座,名为‘梧桐轻',是天子居所,真正意义上的皇宫,司掌人间政事。

    这‘梧桐轻’宫背后就是问渊山,那里可是有着三州公认的修仙第一门派——上宫,奉瑶姬大神为仙祖,上宫掌握她留下的大部分资源,吸引了许多天资卓越的仙才,日益发展壮大。

    因为问渊仙山上的宗门修士大多也是左氏的嫡系子孙,辈辈都出修为极高的修士,人界政权与道界仙权都在其手中,左氏一族的地位如今已无人可撼。

    汝州左氏一族之下便是裴氏、柳氏、卫氏、阮氏、傅氏五个大族。裴、柳氏都是商绅高门,卫氏是武荫之家,阮、傅氏则以曾出过天才修士、代代都能往问渊山上选送资质奇佳的仙才而势盛。”

    裴氏不必说,柳氏是裴瑛母亲柳夫人的母家,前几日在暖房中见到的那对兄妹则出于阮氏,这些高门显族倒真是同气连枝了。

    裴瑛听得入迷,脊背都端直了:“那另外两州呢?”

    “临州以萧氏为主族,掌港贸商门、江南海路,财力最盛。其实都是些洋蛮子,是被我们汝州收服的,给其中最显赫的几家赐了中土名姓,比如这萧氏。

    仙州则以窦氏为主族,多奇门遁甲、珍奇异草、疆外蛊事,听说史上还曾出现过以蛊毒御凶兽的秘法。”

    裴瑛首次将自己狭窄的眼界从水草山花拓展到人间三州,消化了许久。

    后来又苦读了近半年,他终于将先生所讲与原身学识融汇贯通了大半,此过程中,也渐渐养成了高门公子的儒雅性情,谈吐举止上皆有不小的长进。

    ***

    秋雨打落了最后一池夏荷,庭廊前的霜叶红了,一片萧杀气。裴府前院筑有不少园林小石、亭台楼榭,不过,任它阆苑琼楼如何气派,这几月间裴瑛已经看腻了。

    今日他来了兴致,想去裴府后的一片竹林山里走走,也索性给红绡那丫头放了假。红绡本不放心,硬要跟着他伺候。

    裴瑛却笑着递去一只很有些分量的钱袋到她手上,“我记得你不是此地人氏,肯定也放心不下自己爹娘的。回去看看他们,不用着急回来。”

    红绡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心绪,朝他一拜,“多谢公子。”

    与红绡作别后,裴瑛转身踩上石道,慢慢攀行。后山遍被绿竹,翠色如滴,时有燕雀啁啾,他置身其中,只觉心情十分愉悦,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

    独自行走了好一阵子,他坐在道旁的一块大石上歇脚。耳边却传来了隐隐的滴水声,虽然微弱,他却能听得很清楚。因为他前生在黑暗里呆了太久,听感自非常人可比。

    他觉得十分讶然,于是拨开密密的竹丛,向水声传来的地方寻去。一个没注意,鞋袜倏然湿了个透。他低下头才发现,原来竹后是一座山洞,自洞口向外静静淌着一条流水,他方才是直接踏进这水流中了。

    他走进山洞,借着幽微的天光发现了石壁上的一处凹槽,看形状好像正好能放进一只手掌。

    他试探性地摸上了凹槽,隐在石壁里的一道石门却突然随他这动作,打开了。

    他顺着石门走进了一间暗室,一张石床正对着他。那块石板上凝结了大滩血迹,看上去时日已久,呈暗褐色。

    裴瑛大骇,又被这暗室里的灰尘呛得连连咳嗽,“这石壁上好像有字……”

    他凑近瞧,暗室的石壁上刻着大段奇怪的字形,却仿佛被人有意用刀锉磨去了不少。

    他虽极力辨读余下的字,却也认得十分吃力,除了一句“谨拜神主瑶姬,只待……引我族再入人间”之外,后面的字迹他都看不清了。

    裴瑛疑惑地思考着这句话,“瑶姬……就是那位神鬼一战后仅剩的大神吧,‘我族’又是个什么说法?”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围着暗室又转了一圈,只发现了满室摇缀的蛛网与散布在地上的几块被血洇透的绿色碎布。

    这时,裴瑛脑中突然传来蜂鸣巨响,他捂着头蹲下。

    他在脑海中先看见了一只极纤细的手,攥着刀,用力划破腕口,登时血流如注。后又看见了一对形影模糊的男女,他们本紧拥着,好像互诉衷肠,女子的手却突然化作猛兽的利爪,穿透了男子的胸膛……

    头越来越疼,太多零碎又诡异的画面疯了似的在他脑中翻涌。不知怎的,在这间暗室里停留的时间越久,他的心就越来越不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了,呼吸都很艰难。

    裴瑛这具身体在本能性地抗拒这个地方!

    他只得跌跌撞撞地退了出来,失了魂儿似的跑下山,山风吹得他通体发寒。

    这夜他做了场噩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做药人时一直呆到了死的阴冷的地房,他靠着墙角而坐,向坚硬冰冷的砖石寻找可怜的安全感,一抬头就看见家丁端来的药碗里翻着噗噗响的白沫。

    对药汤如附骨之疽般的恐惧瞬间把他包裹吞没,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那个“家丁”却桀桀地开口了,只是声音全然不似他所熟悉的那般,“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抹去你的记忆,也是很费我的心神的。”

    接着,另一道声音突然响起,“话是这么讲,你把他的记忆一抹,让他怎么记住你的警告?”

    裴瑛面前的“家丁”分明是一个人,却两人交替似地和自己对话,看上去十分悚然。

    “噢,吓着你了?我出来就是。”

    话音刚落,裴瑛就看见,另一个绿衫少年自家丁的身体中移形出来。

    裴瑛怔怔地朝他看去,却瞬间被吓得浑身瘫抖,双肩发颤:“我知道你……你,你是……”

    绿衣少年却蹲下身,蒙住裴瑛的双眼,语调异常温柔:“嗯,是我。我们很快会再见的,这段时间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裴瑛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昏了过去。

    “你就装好人吧,别忘了,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那个“家丁”抱臂看着少年,很是不屑。

    那绿衣少年全然不在意,只是轻笑,“你说话真的很难听。”

    裴瑛醒来时头痛欲裂,又昏昏沉沉地烧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头一日发生了什么。

    ***

    刚入腊冬时下了场大雪,炉里的炭堆也和这雪一样越积越厚。裴寻雁端坐在书桌前作画,很是入神。裴瑛屏退了屋里的女婢,悄声走到她背后,发现她正在细细地勾摹一男子的画像。

    那男子的五官深邃,颇具异域风情,双眼若海水波光般,蔚蓝而明亮。

    裴瑛笑咳一声,“外面寒天冻地,雁姐姐却在这儿窝着春心呐。”

    裴寻雁显然被他惊着了,慌乱地把纸张收起,娇骂道:“原来是你这不害臊的小猴儿,看我今日不把你的耳朵拧掉。”

    裴瑛笑着任她捶打,“姐姐饶命,敢问姐姐这位可是未来的姐夫?"

    裴寻雁的脸已红透了,微微低着头,“他说先回临州整顿家门,就来汝州下聘定亲。我也问过爹娘的意思,他们应了。”

    “这样大的事,我竟一点不知,这算什么道理?”

    “我和萧承袂……也是机缘巧合下认识,他自临州远来汝州行商,不想却遭手下人背叛追杀,一路逃亡,后来晕倒在东郊。当时我正好散了赏花会,碰见了他,叫丫头扶到医馆去,救了他的命。”

    “原来他是临州萧家的长子,模样生得好,性格……性格也很好。你信不信,他真是瞧一眼就叫人喜欢。后来,他问了我的名字和家址,这几月间我们你来我往地,通了几十封书信,上一封他特地讨了一枚我的香囊……”

    裴寻雁的脸更红了,“就是要谈姻亲的意思。”

    裴瑛抱袖走来走去,模样很是老成,口中还念念有词,“临州,萧承袂,长得很勾姑娘魂魄,举止孟浪,主动要人家香囊……不行!!”

    裴寻雁对他一笑,“我的小大人啊,姐姐总不能一辈子不出阁不是?会招人笑的,你也知道,这街坊的婆子姑子的嘴皮呀可是顶厉害的。”

    裴瑛声音闷闷的,“可是先生说过,临州离汝州很远,又都是些异族人。你怎么能受得了路途颠簸,怎么吃得惯他们的吃食,怎么学得会他们的话和字……还怎么回来看我。”

    裴寻雁的眼圈被他说红了,一把抱住他,裴瑛也回抱了她,姐弟之间,许多话其实并不需要说出口,他们彼此都明白。即使他才做了快一年的“裴瑛”,和裴寻雁之间的亲近也是非比寻常的。

    从裴寻雁房中离开后,回房路上,裴瑛无意间又走到了那片竹林山下,突觉奇怪,还是抬脚朝那片苍翠的竹山走去,“总觉得,似曾来过……”

    同样的浓荫参天,同样的燕歌鸟语,以及,同样的水滴声……

    裴瑛小心地避开扎人的竹尖,正拨开竹丛去探声音传来的地方,手腕却突然被谁紧紧攥住,“咦……啊!”

    裴樽月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二哥哥……怎么到此地来了?”

    裴瑛被吓着了,好容易才缓过来,“月儿,是你啊,吓我一跳。今天天气好,我就想出来走走。”

    裴樽月闻言也笑了,“原来如此,二哥哥体弱,是该多走走,对身体好。只是这竹后无路了,我领二哥哥去那头。”

    裴瑛亲昵地拉起他的手,“好。”

    裴樽月却眼神闪躲,反常地躲开他的手。

    裴瑛有些不解,绕到另一头拉住了他的手,“月儿,你这是怎么了?”

    他看见裴樽月的两只手上都有多道伤口,向外汨汩地冒着血,掌心一片猩红。袖口的布被蹭得残破,还沾满了泥垢。

    裴樽月勉强弯了弯嘴角,“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二哥哥不要挂怀。”

    裴瑛看着就心疼,又怕挨着他的伤口,只好牵着他的袖子,“这怎么行?跟我瞧瞧大夫去。”

    裴樽月看了他许久,突然轻声笑了一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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