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转眼间,已过了一年。这一年里,裴瑛给爹娘斟茶端糕,和姊弟一起坐在粉墙廊檐下听雨,姐姐吟诗绘荷,弟弟挤在他怀里午睡。

    他觉得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最好,可惜他这顶来的裴家贵公子的名头,是不允许他平凡的。

    这日他替娘到书房给爹送鸡汤,却看见爹捧着一道明黄色的诏令叹息,“我可怜的瑛儿……病刚好就要去那龙潭虎穴里走一遭。”

    裴瑛愣住了,把鸡汤搁在几案上,“爹,您何出此言呢?”

    “两月后便是由皇族左氏设办的三年一度的储英大选,原本我们这样的商绅人家,只需要掏银子去表表心意就是,原不必送子女后人去的,只是……”裴老爷吁叹了一声。

    “不知为何左氏突然变了主意,除了惯例的阮、傅两族外,特令裴、柳、卫三族,以及下面的小族,只要排得上名号,都要送子女去修习。

    说是昭显对我们这些世家的浩荡皇恩,要替我们栽养子代。恐怕实则是左氏对我们生了忌惮之心,要捆了各家继承人进宫作质,敲打我们一番,叫我们本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啊。我裴家靠前人的代代传累才有了今日,没想到左氏已看不过眼了。”

    明眼人都知道,储英大选对裴、卫、柳这些毫无仙缘传世的平民世家来说不过是假恩典。

    左氏素来霸道,权术杀人防不胜防。即使真的有幸走上了修仙之路,因走火入魔陨落的人比星子还多。

    “瑛儿,你姐姐马上要出嫁了,弟弟又太小。以前你病重时尚有理由可推脱,现在身体见好了,是怎样也推脱不得了。”裴老爷愁容满面,紧握着裴瑛的手。

    裴瑛也很有些伤怀,“爹……你不要为难,我明白,只是,先别告诉娘和长姐,至少等我已入了宫再知会她们。”

    裴老爷拍着他的手,两滴黄泪落上他的手背,“你从来都是懂事的,也不怪爹娘偏疼你些。”

    如果可以,这个事他是不想懂的,但他明白,爹娘都老了,斗不过了。

    起初他虽对他们募集药人之事满腹怨怼,但这一年的朝夕相处以来,他已经全然把他们敬为骨血至亲,哪怕只是为了报答裴瑛的这具身体,他也得让他们安度晚年。

    至于不告诉长姐和娘,一是长姐新婚在即,让她知道了,两人必是又哭嗒嗒地拽扯,不好看;二是自年节过后娘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这样的消息要真让她听去,可算是塌了天了。

    倒是裴樽月黏他黏得更紧了,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消息。一天少说往裴瑛这里跑七八趟,恨不得变株萝卜长在他房里。

    好在除了家人,他还有可以倾诉烦恼忧思的人选。后面几天,裴瑛就特地差人去请阮家的兄妹俩外出游玩。

    阮嫣然如旧恣意骄扬,“瑛哥哥,我们上哪玩去?爹爹好不容易放人,今天可得玩个尽兴!我大哥听说是你的邀约,连剑都没顾上练了,收拾了一上午的行头呢。”

    “只知道练剑的木头脑袋也开花咯……哎呦,疼,大哥,你轻点儿!”她那张牙舞爪的小模样被阮惜弱弹来的一个暴栗止住了。

    “满嘴胡话的疯丫头,非得把你捆起来打嘴,你才能学几分别家女子的安静娴稳了。”阮惜弱无奈道。

    “呸呸呸!想把我变成吃饭要讲究怎么端碗筷,走路要讲究头上的钗环不能晃的贵家小姐,这样拘着活一辈子,活不出自己,还不如不曾来过呢。”

    “不说那些了,今日天光晴好,我们去骑马怎么样,听说城郊的马场得了几匹好马,我早就想去试试了!”阮嫣然一双猫儿似的眼睛流溢着光彩。

    阮惜弱却先看向裴瑛,“你的身体可吃得消?不要勉强,这丫头本就疯,撒起野来更是拉都拉不住。”

    裴瑛回以一笑,“已经好全了,只是下雨起风时爱咳,不能扫了嫣然丫头的兴啊。”

    阮惜弱略迟怔地看着他的笑容,嗓音带有少年变声期独有的沙哑,“好,要是乏了只管叫我就是。”

    马工牵来了三匹马,阮嫣然直接翻身上马腾跃出去,回头向他们招手。

    阮嫣然笑得极明媚,“快来追我呀,笨蛋大哥!笨蛋瑛哥哥!”

    阮惜弱无奈地摇摇头,转头对裴瑛说“这马瞧着驯顺些,你骑吧,我在前面带着你。”

    裴瑛自他手中接过缰绳,拍了拍马儿的鬃背。他奇怪地发现,明明是头次骑马,竟然颇能上手。

    也是,儒家六艺中的骑射本就是这些贵少爷的必修啊,说不上娴熟精通,但他借着原主的肌肉记忆竟也能表现得不错。

    阮惜弱则一个矫健上步骑上马背,娴熟地驭起那匹有些躁烈的马,很快行至裴瑛的前方引路。

    他回头看裴瑛,扬眉一笑,阳光透过枝缝恰好落满了他的衣裳,树影也衬着他的俊逸脸廓。

    此时的天光和山色都好像只为他秀似的,晃得裴瑛心神一颤。

    三人起初是策马奔腾,后来索性悠悠地放马过天街,并辔而行,言笑晏晏。风采不知羡煞了多少俗人眼。

    阮嫣然那丫头半途却突然闷闷不乐,一句话不说,走在前面。

    “这又是怎么了?”裴瑛问道。

    “大哥两月后就要去梧桐轻参加什么储英大选了,他一走,谁同我消遣玩笑?老头子肯定死命逼着我读书绣花,愁都愁死我了。”阮嫣然嘟嘟囔囔地回答。

    裴瑛出来时走得急,衣衫厚薄穿得不合适,在渐寒凉的风中身形略抖,“储英大选?那惜弱也……”

    裴瑛自背后给他披上自己的大氅,手法娴熟得倒像做过多回般,“嗯,桐轻宫每逢十年就要从阮、傅两个以仙才发迹的家族里擢选后代,今年我爹的意思是送我去。”

    “进宫修习一段时间,若资质可留,再送上问渊山。我爹说,若果真当选,就算是没有玷污先祖遗风,光耀门楣了。”

    裴瑛看着比自己略略高出一截的阮惜弱,“本以为孤路难行,没想到还有你作陪。”

    阮惜弱淡淡地笑了,下意识伸出手想揉揉裴瑛的头,却又收了回去,没有动作。

    一旁的阮嫣然到底年纪小精神差些,一日纵马下来,已是困得昏昏睡去了。

    马上的几人踱过繁华的街市,绕着外京逛了几圈才在阮府门前悠悠作别。

    阮惜弱怀里抱着睡熟的阮嫣然,“随我去府里小坐,等把这丫头安置好了,我送送你。”

    裴瑛坐在马上笑着摆摆手,风吹袂动,整个人笼在夕阳暖黄的光辉里,“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用费事送我。你回去就是,我记得来路。”

    阮惜弱倒像是被勾起了一些陈年往事,看向他的目光不觉柔和,“好。”

    ***

    转眼到了裴寻雁出嫁前日,裴瑛和她说体己话说到灯油都添了好几回。他离开裴寻雁的庭院后,刚回到自己房前,就发现裴樽月正缩着身子坐在石阶上等他,鼻尖冻得通红。

    裴瑛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伸手去拽他,发现他冷得和尊小冰人似的,拉着都冻手,“你要找我,只管去长姐房中叫就是,在这里冻出病了,我走了谁管你?”

    裴樽月急忙起身,声音软得可以拧出水来,“……我,我舍不得你。”

    “二哥哥别气,长姐不待见我,她成亲的好日子要到了,我去恐怕只会白白坏了她的心情,所以才……”

    裴樽月又眼神阴晦地盯着自己的手,像是下定了决心,“你别怕,两年,最多再有两年,我一定接你回家。”

    裴瑛把小小的他搂进怀里,自重生后第一次对着旁人放声大哭。

    本来他自尊心强得要命,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出脆弱与无助的一面,但在此刻,苦心经营的坚强都溃于一夕了。

    裴樽月那么瘦,也爱哭,眼里蓄着哭不完的泪一样,甚至还没有他高,却一次又一次地说要保护他,要做他的靠山。

    裴樽月细瘦的手臂格外紧实地回搂住裴瑛,借着夜色仰头看漫天的飞雪,眼里倒映着无数纷扬翻动的白絮,“其实……”这句话说得太轻,被风吹散了。

    裴瑛:“嗯?”

    裴樽月却又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没什么……二哥哥,我还想再吃一回栗子糕。”

    裴瑛的思绪随这句话飘了很远。那是他刚穿进这具身体后的几天,一直念着那日裴樽月给他送来的酥点,决定也给他做点什么送过去,那孩子太瘦了。

    “我记得红绡说厨房是在这边……”

    他在厨房捣鼓了大半个下午,鼻头碰了粉还不自知,“呼,总算做成了,我得赶紧端去勾勾他的馋虫。”

    “这小子就是不爱吃饭,才瘦得像把竿子……”他自言自语着。

    “咦……二哥哥可是在说我的坏话么?”

    后背突然被裴樽月拍了一下,虽然力道不大,却吓得裴瑛险些摔了盘子。情急之中,他把小食紧紧地护在怀里,却一个趔趄向灶台栽去。

    裴樽月见他要摔,也是一惊,忙伸臂一扶,“二哥哥当心!”

    裴瑛好容易站稳,佯怒道:“原来是你这白眼狼小贼人要害我性命,枉我还给你……”

    裴樽月笑着朝他手中看去,“二哥哥别恼,恕了小贼人的过吧,让我看看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裴瑛看着他细嚼慢咽,像慢条斯理地进食的小猫,笑着开口发问:“这栗子糕如何?”

    “二哥哥做的,就算是毒药,也比蜜糖还甜。”裴樽月笑意不改。

    裴瑛忙捂着他的嘴,“乱说什么呢,二哥哥怎么会害你?”

    裴樽月没有半分挣扎,笑得暖暖的,“嗯,我知道,二哥哥永远不会害我的。”

    ……

    眼前裴樽月的笑颜恍然如昨。

    “好。”裴瑛答道。

    第二日就是大婚,全府上下都是夜色还浓的时候就点了灯,只因姑爷家远,拜了堂还要赶路回临州,所以一大早就忙前忙后地张罗。

    裴寻雁今日容光照人,簪环衣履都浮翠流丹,脸上带着新嫁娘独有的幸福与羞怯。

    拜堂时,裴瑛松开搀她的手,目送着她走向那个远渡重洋而来的男人——萧承袂。

    他果然生得高大峻拔,五官深邃而俊美,眼睛亮得如簇簇焰苗,蕴着无限热力。

    这个时候,在场所有人都觉得骄阳一样明丽的大小姐裴寻雁一定会幸福。汝州裴家育出的一朵牡丹会在海外的临州萧家里继续绽放……

    萧承袂细心地搀着她上了轿子,走时朝裴瑛这边和暖地笑了笑。

    裴瑛:“姐夫看上去也是个性子温和的。”

    裴樽月此前一直若有所思地站在裴瑛身边,闻言他笑着应道,“嗯,好性子的……才配得上长姐。”

    而后,裴樽月静静地垂下眼,翘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

    婚典结束后,裴瑛来到他爹的书房。

    他盯着腕口那道蹭不掉的朱红纹迹,惊奇地发问,“爹,这是……?”

    裴老爷:“这是我们裴家的血记。左氏早前来人宣过了,世家贵子参加储英大选时都要在以为每家特制的砂料血篆画腕口。”

    “只有这家的亲血脉才能显出颜色来。依照血统尊贵,这血记的颜色浓淡也有不同,嫡出子女,就像你腕上那样,颜色最浓,庶出的则次些。”

    “而旁人再怎么涂抹都是无用的,意思是防止世家鱼目混珠,随便选些不相干的人进去交差。”

    裴瑛挲着腕上那道颜色很是刺眼的血记,突然觉得它烫得烧手,“原来如此。”

    “瑛儿,爹给你备了不少衣物盘缠,这一路上不要怕使银子。有什么爱吃的爱玩的,别亏待了自己。”

    “我也提早封了银子,托人去宫里打点,若是遇着什么难处,你修书回家就是,爹一定给你想办法。”

    “宫里准你带个贴心的丫头小厮,红绡平时稳重,又是自小伺候你的,带她去罢。”

    裴瑛朝他行了一个大礼,“爹,儿子没有侍奉您二老的福分。儿子走后,您一定万事珍重,也请爹替我多念着娘的病。”

    两人俱是红了眼眶,而在门外一直候着的、宫里派来的接裴瑛的鸾卫催了好几声,裴老爷再不舍也只能放人。

    等在屋外的裴樽月早替裴瑛把所有的行李细软收好了,还去马车里给他铺置了软垫和薄被,都特意熏过了安神的香。

    只是他做完这些就默默离去了,可能是怕离别太伤情,故而没有和裴瑛正面道别。

    裴瑛和红绡分别上了两辆马车后,裴樽月才从某棵树后走出,目送裴瑛马车一路走到没影了,还伫在那儿,不肯回屋去。

    许久之后,裴樽月撩起长袖,胳臂上新伤叠旧伤,血把内衫都淌红了大半,只是被他身上那件宽大的外袍掩着,不细看是看不出异常的。

    他雪白的肌肤上遍布着猩红的伤口,任谁看了都要一惊,裴樽月的眼睛却像死水一样,没有光彩,也不泛一点微澜,只是平静地观察着伤势。

    好像那块肉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他也根本没有痛觉似的。

    看了一会儿,他把袖子拉下来,碎布与伤处的皮肉黏合在一起了,换了常人,早就疼得要叫喊出声,他却根本不理会。

    裴樽月脸色阴鸷,没有任何表情,之前的稚气荡然无存,“还是太慢了。”

    他转过身,这个裴瑛印象中还会特意绕着小草行路的善良幼弟,此时冷漠地踩着因为条叶太沉而垂到道旁的花枝,把开得正艳的春花碾成了一地落红。

    他举袖挡着烈日,整张脸都笼在阴影里,一步步,毫无停顿地走入那片幽暗的竹山林之中。

    而坐在马车里的裴瑛,看着沿途的景观不断倒退,手心紧张地沁出了汗。前路未卜,等着他的到底是福是祸,皆不可知。

    但是……既然上辈子百般不由人,连死都是被迫为了别人而死。

    他垂下眼,拢指攥紧了掌心。

    “这一次,我说什么也要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是非成败都只由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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