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见阳一直在观察戴安对于妹妹的态度，她十几岁的时候就说过，亲情也是会被遗忘的，被遗忘的就都不重要。甚至在几个小时前方格恩被急救车拉走，戴安得到消息后也没有离开酒会，只是通知陆见阳来处理医院事宜。

    但看到方格恩脸的一刻，陆见阳又觉得没人能真的不在乎。

    像影子，像遗落的另一副身体，像突然冒出来的巨大弱点。

    “戴安，刚才警局来过电话。”陆见阳再次提起了进门时的话题：“那个抢箱子的人不停更改供述，缺钱、醉酒、精神疾病，五花八门。但其中有一个说法我认为应该告诉你——他说他收了一个中国网友的钱。”

    戴安忽的抬眸：“什么意思？”

    陆见阳：“他说在随机视频连线的网站上匹配到了一个中国人，对方没露脸，但听到他在挪威卑尔根，就提出有个讨厌的女人恰好会来旅行，请这家伙给她点教训，进医院的那种。付费方式是游戏礼包充值。”

    习惯性的，陆见阳做谨慎补充：“不过目前这一套说辞没有实证。他说酒店地址和方格恩出差日期是对方口头告知的，方格恩的照片是通过摄像头展示给他看的，总之，毫无记录留存。所以不排除这个抢劫犯在胡扯，毕竟这种人嘴里很难有实话。”

    戴安略一扫视，拿起角落里方格恩已经碎屏的手机。

    “那就看看是不是真有人这么讨厌我这个妹妹。”

    戴安把手机一抬，在眼前晃了晃，面部识别直接解锁。安德森医生几乎要叫出来，欧洲人可承受不了这种对他人隐私的长驱直入。

    方格恩的手机是不老不新的款式，淡粉淡蓝相间的碎花壳，配着条带卡通挂饰的珠串腕链，最普通也最柔和。解锁后，首先跃入眼帘的就是系统桌面，方格恩和母亲的合影写真，两个人一坐一站并排微笑。

    看起来也没多亲密，还是刺了戴安的眼。

    这些年戴安把集团业务中的中国市场部分都交给了陆见阳，刻意保持着距离，独自一人的时候却从没中断过了解中国的发展、习惯。她果断点开微信，迅速的上下滑动翻阅，然后又打开相册，一页页的滚上去。

    越看，她脸色越发冷。

    微信里，排在前几位的除了一个个工作群，就是闺蜜闲聊、公事沟通，照片基本是自拍、美食、好看的天气和植物。

    别说结婚了，从手机来看，方格恩甚至没有男朋友。

    忽然，戴安的手顿住，点开了一张模糊的偷拍。那是个被前后簇拥的年轻男人，肩宽腿长，柔软的衬衣被风吹得像团烟雾飘在他的身上，正与人说笑的脸微微侧着，发丝飞扬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了白净的牙齿和凌厉的颌线。

    戴安开口：“方格恩还有个同事吧，人在哪？”

    ****

    北欧人少，深夜的医院更是静得像异空间，穿过中庭，高低错落的环形吊顶灯如同忽远忽近的梦。

    是一阵越来越明晰的掰扯声把戴安拉回现实。中文掰扯，很激烈。

    嚷嚷的主要是个中国男人，叫宋强，三四十岁穿松垮的Polo衫，看一百次也记不住的脸，是跟爱优腾芒并驾齐驱的五大视频网站之一“顺时”的员工，文学部荐评中心二组组长。

    “急救就急救，她怎么就住进VIP病房了？！主刀医生还是什么顶级神外专家，这可都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啊！员工出差的保险不涵盖这些的，我们顺时不可能给她报销！”

    两名使馆的工作人员估计也被他烦了一阵，神色不耐，还是尽责的安抚：“你同事目前接受的这些医疗措施有可能是医院自行安排的，我们会帮你再问问。说不定等账单出来，一切都是正常收费。”

    宋强还是不踏实，接待区到处是舒适的皮沙发小茶几，对他来说却像钉板一样根本坐不住，掏出手机往使馆人员面前怼：“这样吧，您二位是使馆的，说话有可信度，帮我给领导发个语音做个同步，证明方格恩在这就医的一切决策都与我无关。”

    站在接待区门口的戴安脸色微微一沉。陆见阳瞥见她不高兴，抬步就要往里走，戴安轻轻抬手阻止。

    其实戴安见过这个宋强。方格恩和宋强这一次是陪着顺时签约的版权作家来卑尔根采风的。作家是大腕，小说写了个开头就被顺时买走了影视改编权，但没想到大腕的灵感只到了开头，后面怎么也写不下去，顺时只好派人陪着来北欧找感觉。也正因如此，方格恩他们沾着作家的光，住进了当地的高档酒店。

    而戴安则“刚好”住在他们顶层的套房。

    于是这几天戴安偶然看到过许多次方格恩，有时候是背着大包小包追在宋强等人后面，有时候是拎着一大兜外面买来的咖啡甜点，有时候她叫好了车大家却都不下来，方格恩只好一边挽留司机一边回去叫人，在酒店大堂穿行一遍又一遍。

    大部分时间方格恩任劳任怨，特别疲惫的时刻她也试图拒绝过，委婉的，体面的。

    ——“宋哥，这个相机包我看还是给老师助理拎着吧，这样他们拍照比较方便。”

    ——“我对吃的没什么品位，买回来的东西你们不一定喜欢。”

    但迎接她的也只是更体面些的使唤，甚至还不断给了宋强“教她点东西”的机会。

    ——“我这是在帮你呐格恩，照顾老师才能‘深挖需求’，学会之后，近了说，是你跟老师他们沟通、打磨内容的抓手，远了说，受益终身。”

    ——“下次咱们组一定只招男孩！你们这些小姑娘被现在的风气完全搞坏了底层逻辑，就剩娇气了。”

    听这些话的时候，方格恩偶尔会提一口气，似乎是想反驳点什么，但往往又咽回去了。或许她也清楚，回一句最少又会引来十句。

    这世界四处都是野生父亲，惹不起，躲得起。

    但宋强这辈子都不会相信自己在被人忍耐，对于方格恩出事，他跟使馆工作人员有诉不尽的委屈：

    “都最后一天要走了，这个方格恩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自己留在酒店再待一会儿。一开始说什么约了人，我问是谁她也说不出来，又改口说想自己在附近溜达溜达……”

    戴安当然知道她在等谁。那时，方格恩静静的坐在酒店大堂，而不远处蜿蜒堂皇的古老楼梯上，穿着黑裙的戴安也在静静的看她。

    直至时间流尽，戴安转身回了酒会，方格恩则拖着箱子和大包小包离开了酒店。是的，宋强甚至还留下了行李让方格恩一个小姑娘捎带。

    后来方格恩出事，宋强的名牌行李袋也遭到了波及。他气愤的展示着包上的擦痕和污渍：“看看！我损失也很重！真晦气。……两位同志你们好好调查调查吧，方格恩一会儿说约了人一会儿被撞，兴许她这人自己就有问题！”

    尽管隔着些距离，那星星点点暗黑的血迹也清晰可见。陆见阳又转头看戴安，她只是保持着一开始的淡淡厌恶。陆见阳明白，Russell家这种巨大的马车，向来不会在意路上的尘埃和小虫。

    陆见阳轻轻开口：“你妹妹的情况我会找别的途径了解。这样的人，没必要去问了。”

    此时，一名使馆人员接了个电话，匆匆返回。

    “联系上方格恩的家人了，她妈妈。”

    说到了戴安感兴趣的话题，她面色平静，手指却颤了颤。

    宋强大喜过望：“那太好了！旅行社刚刚来消息，帮我把机票改签到了两小时之后，那就麻烦你们了。”

    抓上自己的行李宋强就要走，使馆人员赶紧阻拦：“您等等。方格恩的家属说他们来不了。”

    宋强：“是，这一两天的当然来不了，你们帮帮忙，看他们的签证能不能加急……”

    使馆人员打断：“对方的意思是，方格恩因公出差出了事，不管从费用和照料上单位还是要负起主要责任。”

    宋强：“怎么着？！他家里人不管啦？”

    戴安终于皱起了眉。商场上被养父掣肘她不生气，方格恩车祸她不生气，观赏着妹妹上司稀烂的人品她也不生气，但现在她有点生气了。

    当年那个被她称呼为妈妈的人是怎么说的？

    ——“安安，你妹妹从体格到性子比你弱太多。我这当妈的没本事，只能守着一个，得守着那个更难活的，你说呢？”

    如今这算什么？

    如果方格恩出点事就成了个被踢来踢去的破皮球，那她方戴安被抛洒出去的人生到底换来了什么？

    不管使馆人员怎么说服，宋强又张牙舞爪的嚷嚷了一通，还是拎着行李走了。戴安转头，淡淡用眼神示意陆见阳，陆见阳心领神会，这个宋强离不开挪威了。

    看着宋强的背影，两位使馆的工作人员也很无奈。

    “上梁不正下梁歪，宁峪公司的人跟他还真是如出一辙。”

    “宁峪？谁啊？”

    “你没听说过宁峪？宁永立的儿子！”

    “哦哦那公子哥呀。宁公子，最美废物对吧。顺时的老板就是他？”

    宁峪，戴安在关注国内新闻的时候偶尔会扫到，都是办趴泡吧、约会明星网红这种关键字，是她最不愿浪费眼神的那种人，所以从没点进去看过。一两年前长江下游发洪水，宁永立作为著名企业家亲赴灾区救援，捐了两个亿，被评为当年的十大最美人物。伴随着父亲的壮举和美名，宁峪少年时酒驾连撞十三车、他妈妈站出来顶罪的旧闻又被扒出，再加上他独立创业干什么黄什么、最终回归永立集团的光辉战绩，网友们慷慨的送上了“最美废物”的桂冠。

    戴安思索的这几秒，陆见阳已经搜索出了宁峪的新闻，递到了戴安的面前。基本上全是狗仔新闻图，夜店门口、模糊晦涩、美女环绕。戴安两指不断的放大，眸子起了暗光。

    那个被帽子遮住的侧脸，不就是方格恩手机里那唯一一张男人的照片。

    “宁峪……”戴安轻轻的念着这两个字。

    最美废物，可能不仅仅是废，还毒。

    “戴安。”陆见阳低声唤她：“老爹又来信息了，说给你买了座岛，让你‘顺便’在去过vegas之后带上James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