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苗疆。

    临近傍晚，天幕渐渐被晚霞染红，锦缎般的云彩镀上金色光晕。

    白衣女子垂坐在菩提神树下，周身繁絮的白花纷扬似漫天飘雪，如流水一般的乌发被烟青发带高高束起，掌心的魔修印记隐隐显现，若有若无地变幻着颜色，从霜白到墨青，逐渐演变成墨黑。

    带着独特清香的菩提花花瓣落在少女乌发上，触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半晌，少女眼睫微颤，耳边是青鸟扑动翅膀追逐晃动竹铃的声音。

    叮叮——咚咚——哗哗——

    清脆悦耳。

    姜至自与仙主一战后，一直沉睡在这个凡人身上，对外界的事知晓不多，但这个声音却十分熟悉，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苗疆的圣子要见她。

    姜至不动声色地捏散手中凝聚的黑气，缓缓起身，随意拾起半瓣菩提白花，用来安神。

    千年前，她几乎以几乎同归于尽的方式与仙主作了了断，眼下她活着说明那人还是出手了。

    只不过千年前受的伤，此刻竟然都加诸在这具凡人的身躯上。

    眼下，她是真身被封，法力仅余一成。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魔修印记仍在，一切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人间这点混沌气息还不够。

    虽说繁琐慢了些，要想活下去，眼下却也没其他法子。

    三十二洞。

    青石板铺成一路径直通向林中古色古香的殿宇，远古神兽匍匐在朱红的梁柱之上，无形中释放威压。

    四处并无其他建筑，像是殿主人独属的桃花源。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宽大的寝殿，薄如蝉翼的纱帘上绣着古老纹饰，夜雨过后，空气中弥漫水木香，窗框外，梨花枝桠轻晃着下起一场白雪，雨珠自芭蕉叶滚着滴落进一汪池水，锦鲤摇摆红尾朝水面吐着气泡。

    姜至一袭白衣胜雪，散落的肩头的发染着深林的清冷，泛着幽光，衬托的她更加白皙。革带配着的银饰随着她的动作而响起，素白的长裙也跟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透过珠帘隐隐显出一道身影，隔着珠帘，一阵风动，珠帘已被卷起，眼前之人焉然现身，姜至瞳孔乍然收缩，目光全然落在裴景淮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上。

    “裴景淮……”姜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裴景淮眼皮微掀，眼底蒙上一层隐晦不明的暗色，有些疑云，却也什么没问。

    她太熟悉裴景淮的性格了：看似和善，实则危险，脾性可以说是极端、扭曲、毫无同理心可言。

    简而言之，化作凡人的裴景淮是个心机深沉的“双面人”，外表纯真似白莲，骨子里是病态的占有欲。

    裴景淮白衣青纱，衣角随着风动而卷缩似流水波澜舒展，他抬了抬手，点了一盏茶，示意姜至一同坐下。

    洗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姜至身上，声音没什么波澜，“南王大肆搜捕方士，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景淮将茶盏推到姜至面前，斜靠着，半阖着眼，神色恹恹。

    姜至望着眼前眉目清俊如画的人许久，眉头微皱，下意识地与那人的脸联想在一起。

    这张脸倒是与那人别无二致。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蓦然放大，勾起她的回忆，连同眼尾也染上嫣红，让漂亮的脸蛋多添了一丝风情妩媚的味道。

    咳咳——

    裴景淮身子骨弱，听说是出生时就落下的病根，极少出门，常年没有阳光的照射，肌肤有种病态的苍白，反倒生出一股慵懒的优雅。

    他食指关节敲了敲檀木桌，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左使今日有心事？”

    姜至撩起眼皮，眼尾弯弯，扯开话题，“没有。”她掩下思绪，接下茶盏。

    同时暗自催动法术试探裴景淮本源，竟真窥得了一丝属于他的气息，姜至不动声色地勾了一抹气息。

    烟青色的气息与墨黑魔修印记迅速纠缠，像是冬日凿开的冰面，溢出一池水，修复一部分破碎的命脉。

    “你下去准备，我们即日出发南朝。”裴景淮抬眼，漫不经心道。

    自苗疆一族避世起，先祖舍命，在各国皇室身上种下死蛊，与他们签订盟约，执政一日便不得侵犯苗疆一族。

    由此，换来苗疆百年安稳。

    姜至看着眼前安静品茶的裴景淮，心底发怵，不由得啧声，暗想，“与他倒是两个极端。唯一相同的，怕是内里都藏着一把把剜人心血的无情刀。”

    而后定下心神，指间在茶盏中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着。她突然想起一些陈年旧事以及成为左使前，救下自己的少年。

    这些年，南朝与北朝看似和平互市，井水不犯河水。

    此次，搜捕方士，一来是想试探苗疆的实力，若是沉默，便是苗疆暗许，实力衰退，早已没了百年前一定天下之乾坤的实力；二来，是想逼苗疆现世，借此宣扬国威，使诸国明白天下之势所在。

    敲山震虎，可谓一石二鸟。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买卖。

    裴景淮神色淡漠看不出一些喜怒，南朝这般做法，对他而言，便是给脸不要脸，自然没什么好脾气与人虚与委蛇。

    既然迟早是要动手的，耍嘴皮子就显得浪费时间又掉价。何况姜至法力恢复尚需些时日，区区人族蝼蚁她还不放在眼里，陪他们玩玩倒也无妨。

    现下当务之急，是修复她的命脉，裴景淮必须呆着她身边。

    少年缓缓起身，青色发带露出半截，发尾上下摆动，嗤笑了下，眉角压下，飞快闪过一丝轻傲的杀意，随即，腔调散漫，出其不意道，“陪他们玩玩也无妨。”

    说罢，他朝姜至逼近了些，冰凉的指尖卷起姜至的裙袖，熟悉地沿着蜿蜒盘虬的伤疤一路勾勒，手法轻柔。

    姜至莫名觉得嗓子发干，被握住手腕有些痒，下意识地想挣脱，但裴景淮的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地扣住她，让她无法动弹。

    裴景淮滚热的鼻息卷过她的脸颊，指腹重重的碾了碾疤痕，似笑非笑道，“姜至，你陪我去南朝吧。”

    语气不像是请求，倒更像是通知。

    姜至看着他的眼睛，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她点点头，轻咬下唇，声音没了方才的自然，“保护殿下是属下的责任。”

    她读不懂裴景淮喜怒无常，只想呆在他身边，好好利用他的气息，快些修复催动魔修印记来修补命脉，回自己冥界逍遥快活，至于千年前她做的那些傻事，自然有机会好好“报答”他。

    祭神仪式还在收尾阶段，除去裴景淮需要出面的，大小事务皆由大长老处理，听闻圣子要去南朝的消息后，顾不得什么，立刻到三十二洞中寻人。

    寝殿、院中皆不见踪迹。

    大长老跑得有些急，气息很是不稳，颤颤巍巍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匣子，憋着一口气，叨叨念了几句，。

    蓦地，斜靠在枝干上的姜至喉间溢出一股腥甜，一阵无语。

    找不到人来我这撒什么泼。

    “大长老，火气挺大。”她树上一跃而下，稳稳的落在大长老面前。

    “姜至，殿下要去南朝，你为何不将此事早早禀于我。”大长老调了调气息，语气不善，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木匣子藏进袖中。

    姜至瞥见他的小动作，想起大长老这些年的“教诲”，不紧不慢地擦拭染血的指节，“别以为你是大长老我就不敢动手了。”

    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匕首，锐利的尖端划破衣襟，木匣子应声落地。

    “殿下的决定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她足尖踢开木匣子，一条黑乎乎的虫子蠕动着身子从盒中爬出。

    当即，手掌一松，短刃瞬间变成长剑，划破空气向虫子袭去，还未等大长老反应，虫子就被劈成两半。

    姜至懒得与他周旋，泛着冷锋的剑端丝毫不差的抵在大长老的脖子，再近一分，眼前之人在顷刻间便会失去生息。

    大长老抬了抬下巴，气息微颤，虽落下风，姿态依旧端着，“别忘了你的身份。”方才他确实没有料到姜至会如此果决，倒是与从前唯命是从的样子大有不同。

    姜至似是哼笑了一声，想起一些可笑之事，加重语气反问道，“我的身份？”

    “看来大长老还没有糊涂。”

    大长老感觉后颈一痛，随后便没了知觉，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

    掌心的魔修印记蠢蠢欲动，姜至眉头微皱，眼尾泛着嗜血的红，加之旧伤未愈，她的身体俨然撑到极致。

    大长老还不到时候收拾他。

    姜至足尖轻点，消失在大长老眼前，她的头低垂着昏昏沉沉的，眼神迷茫而无神，她攥紧胸口的衣裳，强忍骇人的痛意，在心中一遍遍默念裴景淮的名字。

    她快要撑不住了。

    手心的魔修印记愈发灼热，隐隐现出无刹剑身轮廓。

    这身子还是太弱了些，只不过捏个小术法，竟是半点也遭不住。姜至苦笑，想不到自己堂堂万鬼之王，落到这般地步。

    下一秒，她就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恍惚间，她嗅到一股熟悉的花香，好像……是菩提花的味道，来不及多想，意识便已抽离。

    那双夺走无数人性命的修长好看的手贴在姜至苍白胜雪的脸颊，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颤抖。

    裴景淮一点一点的描绘姜至的轮廓，像是在确定什么，触及脖颈鲜活跳动的脉搏时，方与她十指纠缠，指尖万千清明化作一缕缕黑气钻进她的指尖。

    “你终于醒了。”

    几息后，姜至掌心的魔修印记慢慢平复下来，等最后一丝黑气消失不见。裴景淮皓腕中的细小血管消失，手背白得几乎透明。

    瞳孔中如墨的黑渐渐变成如大雨倾盆前压抑的铅蓝天色，像是燃起两缕森森骇人的鬼火。

    裴景淮小心翼翼地抱起姜至，低头，发狠的咬破她的唇，唇齿摩挲间，血珠被慢慢抹匀，是比口脂还要靡丽的颜色。

    “都探了我的神元，还不知道好好利用我。”

    他极力克制着身体里两股相冲的灵力，伴随着疼痛，是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暴戾，阴郁，厌恶，肆意翻涌，无所忌惮。见她没反应，便大胆上移，与她鼻尖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