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好像提前了些。”灵均推下药台的一处暗格，熟悉的取出屉中的一株只有两瓣叶子的植物，动作熟稔地碾压根茎。

    灵均是苗疆的巫医，不仅医术高明，用蛊也是一绝。

    外界只知裴景淮身子骨弱，无人知晓他的真实情况，这些年多亏灵均的调养，才让他与常人无异。

    昨日，是这些年来发作最凶的一次。

    灵均差点以为苗疆又要迎来一位新生圣子。

    裴景淮依旧没有回应灵均的疑问，只兀自对着一整面药墙看，眼神在一处架上香炉流转片刻，那双漆黑的眸子依旧不见半点波澜，好似对自己的生死浑然不在意。

    药香味随着咕咕的水汽在屋子里散开。

    “今日我便要离开苗疆。”裴景淮随意捡起一株药草，反复地在指腹中来回碾捏。

    闻言灵均身形一顿，碾好的药材顺着草纸滑入沸着的水中，“别扯开话题，这些年我什么珍奇草药没舍得往你身上堆，就算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怕也是被我养的面色红润。”

    灵均往白药布子上洒了些冷水，掀开瓦罐一角，手中的蒲扇轻扇着。

    “没由头的事，怎会有答案？”简而言之，他也不清楚。

    裴景淮不喜浓烈的药味，寻了一处临水的窗子，半阖着眼，等着药熬好。

    男人身形颀长挺拔，逆光而立，小池的波澜泛着细碎的银光，他就这么斜靠着，发色墨黑，恍若普渡众生的神明。

    灵均还想说些什么，转身瞧见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将手中蒲扇丢在一旁，“随便你吧，反正短命的也不是我……”

    “我记得前些日子你制了些新药？”裴景淮撑着太阳穴依着窗，毫不客气地打断灵均的话，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带丢给他，“我全要了。”

    灵均双手抱胸，脸瞬间沉了下去，咬牙切齿道，“我说呢，寻常此刻早不见你人影，敢情今日又是来我这趁火打劫的。”

    一个两个的都当他是冤大头全都来他这赊账，要什么给什么？

    苗疆尽是些败家子，这点家底迟早被霍霍完。

    裴景淮懒得多说些什么，他不是不知道灵均将这些药藏在何处，大可自己动手取了。

    正犹豫间，姜至从门外款款走进，“殿下，大长老在外头候着。”

    风呼啸着掠过，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将窗外的枝桠卷入室内，裴景淮的目光透过窗户，落在窗外那片独自摇曳的绿叶上，他伸出手，随意地摘下一片，然后，对准熏炉，用力一甩，树叶在空中飞掠着精准地撞开熏炉。

    嗖——

    一个暗格从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弹出，裴景淮从怔愣的灵均怀中勾起锦袋丢给姜至。

    灵均似脱弦的剑飞快地冲到暗格前，两手护着自己的宝贝，“不给，一样都不给。”

    姜至瞥了一眼裴景淮，他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意思却是很明显了——自己看着办。

    “药是好药，只是苦了些，下次记得做些糖衣。”他留下一句话，丢给姜至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转身离开，腰间革带上的银饰发出清脆的音色。

    灵均对医书不大上心，倒是个十足十的酒鬼。

    “若下管够。”姜至神色淡淡道。

    若下酒是苗□□有的酒。

    灵均听到姜至要把若下酒给他时，先是不信，将手中的药瓶护得更紧了些，但酒虫上脑半信半疑道，“你莫不是诓我吧。”

    姜至不耐地抽出革带中别着的匕首，旋得一转，稳稳的落在灵均的手腕处，压下些力道，“再问就没了。”

    灵均哪还犹豫，推开剑柄，迫不及待地将怀中的宝贝塞到锦袋中，拂了拂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扯开带子挂在剑柄处，态度能屈能伸，“大人别跟小的一般见识，以后要是有需要小的地方，尽管指使。”

    他可馋这口好久了。

    “殿中第二阶。”姜至头也不回地离开，顺势将掌心早已备下的钥匙向后丢给灵均，“坛子记得洗干净。”

    庭院之外，流云缓动，春花烂漫。

    裴景淮骑在马上，手中随意攥着疆绳，神色平静无波澜，面对大长老的话语，他似乎不太在意，只是偶尔应声几句。反观大长老，眉宇间尽是关忧与担怯。

    姜至只当没见到，兀自将包袱挂在鞍上，踩上马镫足尖一点，动作干净利落的勒住缰绳，稳了稳身子。

    裴景淮抬眸，他的目光在姜至身上停留片刻，沉寂的眸子映着她的轮廓，溢出幽幽深意。

    姜至撩起眼皮，平静的看了他一眼，“殿下，该启程了。”

    少女今日着一身暗红劲装，布料里掺着些银丝，领口是菩提花的样式，革带将腰身勾勒格外出挑，乌黑似流水一般的发被发带高高挽起，马面裙如菖蒲花肆意散开，裙摆随风掀动，若隐若现地显出些青鸟图案，流出流雪般的明几颜色。

    大长老瞧了几眼姜至，继续低声嘱咐裴景淮，“殿下，莫要忘了此行目的，切不可暴露身份。”

    裴景淮仔细想了想，这还是第一次见她穿红色的衣裳。

    大长老将掌心贴在心口，另一只手覆在指尖的银戒，其余几位长老皆跟着大长老的动作，虔诚地向裴景淮行最高礼，“祝殿下此去顺颂时祺，不日归疆。”

    驾——

    四周阒静，不远处大匡山佛音袅袅，钟声悠扬。

    夜晚，林间雾气深重，除了鸟鸣和虫呓，就只有水汽聚集形成小水珠顺着叶脉滴落在水坑中发出的清脆声响。

    姜至与裴景淮攥着缰绳，控制前进的速度。

    蓦地，草丛中传来沙沙的声响，姜至抓着缰绳的手一紧，下意识地将摸向腰间的匕首，夜风融合着微凉，轻抚过脸庞，带来丝丝幽静的湿气。

    裴景淮挑眉，眼底眸光流转，倒没太惊讶，只是轻喟一声，取了一只箭羽，指尖缓缓拉开弓弩，箭矢对准草丛，仿佛下一秒箭矢便要脱弦而去。

    古林是苗疆与外界最后一道屏障，雾气常年沾染沼气，带着迷毒。若是没有解药，在林中单是走上一日，便会全身无力，在不知不觉中瘫软在地上，最后毒入肺腑。

    显然，眼前躲着的，自然不是什么误入者。

    姜至感受到一股死气，靠近裴景淮，在箭矢即将脱弦之际，猛地握住，唇边勾起一抹笑，箭矢在指尖旋了一圈，划破弥漫的雾气，呼啸着朝草丛中飞去，却是故意射偏了几分，“殿下，这样的事，属下来做便是了。”

    一个衣衫褴褛、满面尘土的小男孩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惯性使他不受控制的向前又滚了几圈，直直地将头埋在地上，语气颤颤巍巍道，不停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裴景淮早在姜至握住箭矢那一刻，便失了兴趣，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跪着的小男孩。

    “杀了吧。”裴景淮向来没什么同理心，他不会在乎旁人的生死。

    闻言，姜至下马，在男孩面前蹲下，手肘抵着膝，挑起男孩的脸，在见到他眉间缠绕的黑气，神色一顿。

    怎么回事，她的魔修印记居然在不受控制地被吸引。

    槐鬼？凡间的魑魅魍魉竟有如此能耐。

    姜至诧异的神色被马上的裴景淮收入眼底。

    她轻嗤一声，遂抓起男孩的手臂，推开褴褛的衣裳，却是没瞧见青斑，起身，“殿下，留下他的性命，做个药奴，可好？”

    槐鬼在冥界是连阴官都不愿沾染的一种恶鬼，原是生前犯下诸多业障，该入阿鼻地狱的。

    男孩眉间聚集如此多的黑气，却无青斑，显然身边之人不是一日两日被这鬼魅缠上。可见，那人内心贪婪，手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性命。

    裴景淮仿佛早已料到姜至的话一般，轻挑下眉，不咸不淡地开腔，像是在回答一个无聊的话题，“随你。”

    他扯了扯缰绳调转方向，眸光落在袁满脏兮兮的脸上，随意的扫了一眼，眉角一压，赤裸裸地闪过一丝冷淡的威胁，而后轻夹马背，悠悠向前。

    姜至从袁满眉间抽出一丝黑气，用来寻那槐鬼下落。她拎起男孩，脚尖轻点地面，稳稳地坐在马鞍上，双腿一夹，点了点袁满的脊背，“小孩，叫什么名字？”

    男孩身形虽算不上挺拔，但也是十岁的年纪，与姜至同乘一匹不免拘束，因而姜至是直接将他驮在马背上的。

    “袁满。”

    “姐姐，你是苗疆的人？”袁满侧首，语气很是肯定。

    “何以见得？”姜至淡然的应着，丝毫没有被拆穿身份的窘迫。

    袁满双眼认真的打量起姜至，“阿娘讲过，苗疆的人长得都很好看，像仙女一样。姐姐就是。”

    姜至歪头，冲袁满盈盈一笑，眸光潋滟，美好的不真实，“那你阿娘有没有说过，美人是要取人性命的。”

    “姐姐救了我，自然不是坏人。”袁满虽不知漂亮姐姐口中的药奴是做什么的，但姐姐没将他丢在林子里，带着他骑马，便是好人。

    “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姜至瞥了一眼裴景淮，漫不经心道，“做我的药奴，说不定哪天你就七窍流血，没得救了。”

    翌日，十里村。

    裴景淮站在荒凉破败的草屋前，咬牙切齿道，“姜至，我留他一命，不是我心善。”他慢慢靠近，双手箍住她的下巴，用了几分力。

    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倏地放大在姜至面前，近的可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羽，以及眼底汹涌的杀意。

    “跟在我身边这般久了，还不了解我的脾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