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启明宫前空无一人,只有宫灯高高燃着,投下随风摇晃的黯淡光影。黄昏与黎明交错,夜晚悄悄隐没在微微亮的曦光里。

    万丈朝霞从天边喷涌而出,灿烂铺陈在宫门之上。

    秦北溪撩起衣摆,一步步迈过四十五级云纹金阶,他袖角与发丝在寒凉晨风中猎猎翩飞,少年人白玉般的俊俏面容神采飞扬。

    直到稳稳踩上了最上端的金阶,秦北溪深吸一口气,扯平嘴角,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神情凝重。他抚平衣袍褶皱,整了整发带,这才缓步跨入启明宫。

    浓重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整个人笼进了沉沉暮气。里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一声比一声低弱,仿佛要从喉咙与肺腑深处强硬地挤出动静,最后却只剩下嗬嗬粗喘声,像只破风箱,衰败不堪。

    秦北溪转过一柄四扇大屏风,在层层叠叠锦帐间走进寝殿,撩起最深处帷幔,屈膝跪地,恭恭敬敬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他垂着眸,身子压得极低,礼仪都是最标准的姿态,完美到挑不出一丝错处。

    然而御榻之上的中年男人面色灰败,嘴唇枯干,眼珠迟滞地转了一圈,突然猛地抓紧身旁缎面被褥,青筋暴起。

    他声嘶力竭,提着气吼道:“……滚出去!”

    帝王之怒,雷霆万钧,哪怕是将死之人,残余的气势用来震慑秦北溪也已经足够。

    高大青年身子颤了颤,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语气放得越发敬畏:“父皇,儿臣是秦北溪。”

    “溪儿啊……”西启帝仔细眯起眼辨认他片刻,仿佛刚看出他是谁,灰白眼睑轻轻动了两下,蜡黄干枯的面容终于染上一层淡淡喜悦,“好,好,原来是溪儿。既然来了……就靠近些,让父皇再看看你。”

    秦北溪乖觉地从地上爬起来,上前几步,在床畔小心坐下。

    他两手试探着去握西启帝冰冷枯瘦如枯木的手指,目光漫出几分悲哀:“儿臣听说父皇昨夜又强撑着身子处理政务了。父皇病愈没多久,这会儿可要万万自习着保重龙体,切不可过度操劳。”

    “咳咳……朕知道。”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两句关怀,西启帝看起来却心满意足,如同了却陈年夙愿,用尽力气紧紧攥住了秦北溪的手。挤出一个笑,“朕……如今好转不少,过几日……就能上朝了,咳咳……”

    秦北溪望着他浑浊双目,无声轻叹,眼神定格在一旁矮桌上那碗仍然散发着热气的汤药,沉沉苦味就是这碗药散发的。

    “父皇怎么还没服下今日晨间的汤药?”他轻声道,“儿臣先替父皇试试,若是不苦,再侍候父皇服用。”

    “溪儿。”西启帝闭了闭眼,半晌,长长吁出一口气。“那个不孝子若能有你半分品性,朕也不至于……咳咳!”

    “父皇,皇兄很好。”秦北溪低声道,“儿臣今日来,就是想为皇兄求情。那是儿臣的亲兄长,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皇兄落入诏狱。”

    “你啊……就是生性太过纯良。”西启帝摇摇头,声音缓慢又无奈。

    他盯着最疼爱的小儿子,见秦北溪用汤匙盛起一勺漆黑药汁送进口中,用力咽下,被苦得忍不住皱起眉头,脸色通红。

    西启帝不知为何,心情好了不少,气色恢复些许,对傻里傻气的小儿子颇为怜爱:“这么苦的药……还咽它作甚。”

    “父皇苦,儿臣心里更苦,替您试试药算不得什么。”秦北溪苦得恨不能跳起来龇牙咧嘴,却又碍于西启帝,不得不忍住,只好露出一个苍白的笑,“良药苦口,父皇还是早些服下吧,儿臣想看您重新上朝,”

    西启帝脸上浮现出欣慰表情,紧皱的眉头舒展不少,就着秦北溪的手,将药一饮而尽。

    “你是个好孩子,不像你皇兄,暴虐嗜杀。这天下交给你,远比交给他更令朕放心。”他喝完药,精神显而易见好了许多,拉着秦北溪的手叹了口气,“你皇兄罪有应得,不必替他求情。只是你册封太子的典礼,朕不能亲自到场,终究遗憾。”

    秦北溪立刻坚定道:“那就不必行册封礼了。儿臣本就不需要什么太子之位,唯一的愿望,也只是想要父皇早日恢复如初。”

    “是不想要太子之位,还是担心越王妃那小丫头做不成太子妃?”西启帝倚靠在床头,微微笑着,一眼看透了秦北溪那点藏不住的小心思,“生怕自己树敌太多,会护不住她?傻小子,考虑还挺周全。”

    秦北溪张了张嘴,半晌,脸上诡异地浮现出微红,讷讷道:“父皇怎么知道的?”

    西启帝闷咳两声,随即爽朗大笑起来。

    汤药见效很快,他脸色没过多久就变得格外红润,披衣坐直身体,伸手重重拍了两下秦北溪的肩:“就凭你也想瞒着父皇?傻小子。别担心,那丫头机灵,能做好你的太子妃。说起来,倒是许久未见她了,明日就宣太子妃侍疾,如何?”

    秦北溪顿时明白了西启帝的意思——这是要承认薛玉嫣的太子妃身份,认可她做这个太子妃,准她自由出入皇宫!

    他一时激动兴奋,根本抑制不住,猛地从床沿蹦了起来。

    “儿臣多谢父皇!”青年恢复了生机勃勃的神情,桃花眼盛满笑意,恨不得立刻冲到薛玉嫣面前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多谢父皇成全!”

    西启帝见秦北溪如此兴高采烈,也不由得跟着扬了下眉。

    “溪儿,你要清楚。”他带着笑意缓缓道,“你钟情于她。就凭这一点,朕宁愿空着这个位置,也不会让别的女子做你的太子妃。”

    “这样,朕今日就将册封太子与太子妃的圣旨颁下去,就算暂缓了册封大典,也先承认她的太子妃身份,你看如何?”

    秦北溪一时百感交集,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就先红了眼眶:“父皇一心为儿臣着想,儿臣感激不尽,不知该如何报答父皇恩情!”

    “你能代朕处理政事,就已经是在报恩了。”西启帝笑容满面,眼角细纹越发明显,却为冰冷苦涩的寝殿无声添上了脉脉温情。

    寝殿灯火昏暗,满室浓重药味,掩盖了一切多余的气息。

    明烛立在床头静静燃烧,蜡泪沿着烛身缓慢滑下,落到烛台表面之前就悄无声息融化。雪白细粉如流沙,被烛泪包裹着,融入蜡烛四周,再也看不真切。

    —

    薛玉嫣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战火连天,一个俊美少年朝她伸出手,身影却在背后冲天火光的照耀下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黯淡,最终消失在她眼前。

    薛玉嫣正要去追,转眼已经来到了月色下冰封千里的河面前,冰层映出浸染了杀气的银白刀光。

    十二桥横跨长河,状若飞虹,桥上站着那个看不清面目的俊美少年。

    风雪下,薛玉嫣撑着大红纸伞,神色平静地仰起头问他:“你是谁?”

    少年朦朦胧胧的身姿却在此时蓦然变成了秦北衡,声音清冽矜贵,薄薄笑着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啊,越王妃。”

    薛玉嫣一个激灵,硬生生吓醒了。

    祁见夕怎么会变成秦北衡?这梦简直是荒诞至极,看来她最近确实心神不宁了太久。

    薛玉嫣按着心口,惊魂未定,也没了再睡的心思。她起身更衣,目光从搭在榻尾的海棠色织锦罗裙上划过,轻微一顿。

    这是她昨夜的衣衫。

    更准确来说,是她去太子府之前,秦北衡给她的那件,不过看起来秦北衡已经不记得了。

    没关系,她会让秦北衡记起来的。

    薛玉嫣扬着唇角,对镜中妆容干净明艳的姑娘笑了笑,起身唤了声:“青云。”

    青云闻声才打起帘子进来,神色显出几分忧虑:“姑娘,您醒了。”

    “你说,我现在去诏狱探望废太子,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早了?”薛玉嫣抬手扶了下发髻边琅琅步摇,垂着纤长羽睫,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姑娘,暂时还不行。”青云咽了咽,脸上流露出几分紧张,“方才有人来越王府报信,丞相大人要见您。”

    “怎么没叫醒我?”薛玉嫣转过眼,也看出青云有些不对劲,“你紧张什么?”

    青云情不自禁瑟缩了下身子,头埋得很低,尾音轻颤:“奴婢怀疑丞相大人知道云阁主在哪。因为丞相大人将与您会面的地点,定在了——”

    在薛玉嫣探究的目光中,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永春楼。”

    薛玉嫣神色跟着凝重起来。

    永春楼对薛玉嫣而言并不陌生,七夕夜,云折歌就是在永春楼等着带她逃走的。

    然而秦北衡突然出现,她连云折歌的面都没见到,只能被迫回了太子府。

    青云猜得没错,这位素未谋面的丞相大人要在永春楼见她,很有可能是以此暗示自己手上有云折歌的线索。

    永春楼这个地点是云折歌偷偷传信告诉她的,应该不会有太多人知道。丞相能以永春楼暗示,多半是与云折歌很相熟,云折歌主动跟他提起了这件事。

    当然不排除这位丞相大人手眼通天,动用情报网打探到此事的可能。

    只是明风阁本就拥有京城数一数二的情报组织,想从明风阁阁主手上夺消息,恐怕要先折掉半条命。

    至于巧合……这个节骨眼找上她,本身就已经不是什么巧合了。

    薛玉嫣攥紧手指,深吸一口气,抬眼坚定道:“我这就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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