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钟声在她踏出启明宫的一瞬响起了。

    薛玉嫣神色平静，手上不染半点血迹，罗裙与簪钗都干干净净，一丝不乱，从容端庄迈步出来，在宫门前站定。

    她知道秦北溪不会追究此事。

    真若是怀疑到她头上，她也有足够的理由。

    只是她面色还有些苍白，细看之下，指尖也轻轻发着颤，目光没有焦距地远望向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神情恍惚。

    “越王妃。”身侧传来低低一声。

    薛玉嫣仿若受惊的兔子，猛地侧身看向来人。

    玄色斗篷罩住男人清瘦的身影，他对薛玉嫣勾唇笑得温和：“希望卑职来得不算晚。”

    “你看到了什么？”薛玉嫣冷声质问。

    她瞳眸很圆，很清，清里泛着冷，像冬日里池塘上那层薄薄的冰。整张脸有种血色褪尽的雪白，神色却异常平静，甚至有心思反过来威胁他，仿佛这样就能掌握住先机似的。

    佑宁耸了下肩，无奈一笑，摊开手满脸无辜：“别误会，卑职并不打算在越王殿下面前告发您。”

    “只是这匕首，不如换成我玉玄阁的如何？”他笑容风雅，转身跨进寝殿，薛玉嫣犹豫一刻，就跟了上去。

    她眼睁睁看着佑宁俯身拔出溅满鲜血的匕首，顿时又是一片艳红。在这片艳红中，佑宁翻转手腕，掌心多了柄新的，慢条斯理在伤口处拨了拨，重新送进去。

    匕首深深没入，再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乌色。佑宁站起来扫视了西启帝一番，沉静地笑笑：“身中这么多种毒，居然撑到现在才咽气。怎么说，不愧是我朝陛下。”

    “佑宁阁主的意思，想谋害陛下的人不止一个？”薛玉嫣抿着唇角问。

    “你说呢？越王妃。”佑宁意味深长看向她，抬起手指放在唇际，止住了这个话题，“嘘——少听，少问。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件事成为彻底掩埋在深宫的秘密。”

    “佑宁阁主还真是充满了秘密。”

    “当然。”佑宁微微笑起来，“我的秘密中，有关越王妃与废太子的最多。越王妃感兴趣吗？”

    “多谢佑宁阁主美意，不、用、了。”薛玉嫣咬牙切齿。

    “很好。”佑宁满意道，“看来越王妃已经学会了少听少问。卑职在此提前向您贺喜了，皇后娘娘。”

    薛玉嫣抿唇不答话，佑宁就又笑笑，温和而纵容：“对了，记得提防越王殿下。娘娘已经掌握他的太多秘密了，除了与越王殿下上同一条船以外，您没有别的路可选。”

    “没了陛下掣肘，越王殿下很快就会对废太子下手，娘娘若想报复废太子，最好赶在越王殿下发难之前。”

    薛玉嫣盯着佑宁干净清秀的脸。

    他语气笃定又淡然，一双温和的眼笑得毫无威胁，仿佛每句提醒都是交付真心的肺腑之言。

    她转过身，裙摆迤逦：“再说吧。”

    “佑宁阁主，别忘了你也是越王殿下的人。”

    —

    西启帝的事果真不轻不重掀了过去。

    秦北溪忙得团团转，期间只找过佑宁一次。

    佑宁面对秦北溪的质问，也只是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回应：“是卑职做的，怎么了？陛下对您那般态度，昏了头认定您不如废太子，还觊觎越王妃，他不值得挨那一刀吗？”

    “更何况陛下多次让玉玄阁伤筋动骨，卑职身为阁主，心疼为此丧命的手下，报复他又有什么错？总归没人知道，也没有折损天家颜面。卑职动手时陛下已经仙逝，没有半分痛苦，真计较起来，还是卑职吃了亏。”

    他说得理直气壮，挑不出漏洞，秦北溪沉沉盯了他半晌，森然扯了下嘴角，半笑不笑：“希望佑宁你说的这些都是真话，而不是为了替别人顶罪，编造出来蒙骗本王的谎言。”

    “哦？殿下这是在怀疑谁？废太子还是越王妃？那就去审问他们好了，找卑职做什么？”

    佑宁问得坦率，反倒打消了秦北溪大半顾虑。

    他确实不够熟悉佑宁，不知道佑宁最擅长镇定自若、眼都不眨地骗人，或者利用纯良的外表博取信任。

    这年腊月出奇的冷。

    十二月初，连着落了几场雪后，秦北溪终于等来了一个黄道吉日。

    他荣登大宝那日薛玉嫣没去，不过秦北溪令宫人送来了华贵繁复的皇后礼服，让她先试试合不合身。

    掌事姑姑带了几个宫女，围着薛玉嫣忙里忙外。青云满面欢喜，又不能插手，只能借洒扫的名义，在庭前兴奋地走来走去，偶尔伸长了脖子张望。

    单是试穿礼服，就折腾了整整一下午。

    十二钗的灿金凤冠沉甸甸压在发顶，压得薛玉嫣脖颈发酸。勉强挺直了颈项脊背，却只能僵硬地直挺挺端坐在铜镜前。花树中凤鸟状簪钗垂落了长缨步摇，薛玉嫣的目光就随着步摇尾端的珠珞打转。

    皇后袆衣用了深青色料子，大袖交领，流光的衣摆泛着幽幽宝蓝，翟鸟纹饰从流云间穿过，裙裾华丽，映着薛玉嫣盈盈的桃花面。

    薛玉嫣垂眼，没再往铜镜里瞧，默默盘算着。

    秦北溪到如今也没有要放权的意思，反倒今早叶桃到院中小坐时，偷偷告诉薛玉嫣，秦北溪昨夜私下传了苏远斓入宫。

    大概是要让她做个有名无实的皇后，真正掌管后宫的大权交给苏远斓。

    薛玉嫣没来得及深思，那位掌事姑姑已经将她凤冠后的流苏梳理得齐齐整整，满意地松开手：“这就可以了，娘娘。”

    “陛下吩咐，为了能够赶在吉时举行封后大典，寅时一刻御驾就会前来接娘娘。所以还望娘娘今夜……”

    掌事姑姑说到这里顿住了，似乎觉得不妥，难以启齿地垂下头：“陛下的意思是，怕娘娘误了时辰，若是可以，今夜尽量不要动这身袆衣……”

    薛玉嫣明白了。

    她弯着唇角，淡淡道：“多谢姑姑提醒，谨遵陛下谕旨。”

    指尖搭上掌事姑姑的手，无声塞进一捧碎银：“姑姑这趟辛苦了。”

    “老奴的分内事，娘娘不必客气。”见她这样顺从乖巧，掌事姑姑面上闪过一丝不忍，接了赏赐，却连笑都笑不出来。

    心中不免哀叹，这新帝当真不是个会心疼人的，哪有让新后为了冠冕礼服就一夜不睡的道理！

    偏生这将来的皇后娘娘还是个温软乖顺性子，还不知日后要被磋磨成什么样呢！

    她唤上几个宫女，垂首躬身告退了，青云才敢匆匆进门，还没说话，眼圈先红了。

    薛玉嫣看得好笑，捡了条锦帕递给她：“青云，你哭什么？明日封后大典结束，你就是一等女官，这不是天大的喜事？”

    她不说还好，这一打趣，青云顿时竟抽抽噎噎哭出了声。

    “奴婢就是觉得不值！姑娘与越王殿下历经万难，好不容易重逢相守了，殿下怎么又要悄悄见苏姑娘，又要罚您一夜不睡的，这不是摆明为难姑娘吗！”

    “奴婢只怨越王殿下不懂珍惜！”

    “他如今可不是什么越王殿下。”薛玉嫣红唇明艳，在铜镜中勾出美好的弧度，轻声道，“青云，规矩不可废，若是被人捉住把柄就不好了。”

    “青云，我记得大婚那日，你说过若是谁欺负了我，就让我狠狠反击回去，不是吗？”凤冠沉重，她缓慢回身，握住青云的手，勾出灿烂笑意，“别担心，就算在皇宫，我也不会被任何人欺负，永远不会。”

    “就算是陛下，也不行。”

    秦北溪如此行事，无非就是敲打告诫。

    让她知道，哪怕有新帝的把柄，也要乖乖听话。

    没猜错的话，她将会是西启有史以来被架空得最彻底的皇后。

    甚至连凤印都未必会有。

    长夜漫漫，左右不能褪下翟衣休息，薛玉嫣懒洋洋拨着垂落耳畔的流苏玩。

    见那簇流苏只是晃了两下，就重新绕回来，乖顺地垂在她耳边，薛玉嫣突然觉着没什么意思。

    她蓦地抬手拆了发髻，将凤冠摘下来，放在梳妆台上。

    青丝倾泻如瀑，在月色映照下，折射出不输于玉珠的温软流光，像一匹光滑柔软的锦缎，发尾打着晃贴近薛玉嫣，又轻盈晃远。

    在青云大惊失色的问询声里，薛玉嫣随手找了根白玉簪子，推门出去，踏进庭院，只留下简短一句：“子时回来。”

    —

    夜色深沉，诏狱却还亮着寥落灯火。诏狱前的守卫不知怎么都认得薛玉嫣，还没等薛玉嫣拿出越王府的令牌，就躬身唤她“皇后娘娘”，为她开了门。

    薛玉嫣轻嗤一声，想到如今秦北溪登基，这诏狱也归他掌管，大概是换了亲卫看守，连她这位几乎不露面的越王妃也认得。

    她轻车熟路进了地牢。

    这鬼地方如今血腥气越发浓重，不仅如此，到了晚上还越发吝啬，长长一段过道就点了那么两盏灯，连几步路都照不清楚，薛玉嫣只能摸着墙壁向前探。

    所幸她运气不错，没遇到什么水坑，也没摔着，安安稳稳走到了地道最深处。

    没有灯烛照亮，她目及之处只有天窗斜斜洒下的几束月光。薛玉嫣借着薄薄月色瞧了那间牢房半晌，心凉了半截——

    秦北衡已经不在这儿了。

    新帝会把他关到别处吗？

    薛玉嫣还真不清楚自己夫君都有哪些手段，一时猜不出来，稍稍垮了下肩膀，有点遗憾地朝外走。

    她突然顿住脚步。

    深沉夜色里，响起一声微弱的、近乎于无的喘息。

    薛玉嫣静静立在原地，迅速判断着那声音传来的方位。

    然而过了很久，久到薛玉嫣甚至怀疑那声模糊的喘息是自己生出的幻觉，周围仍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薛玉嫣默念，如果她数十下还没有声音，那她就真的走了。

    一、二、三……

    地牢里静得可怕。

    八、九……

    十。

    薛玉嫣扯了下唇角，向外走去。

    身后突然响起很轻很轻的一声：

    “元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