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围猎场紧邻狩猎的密林,交界处供姑娘们骑马射猎,偶尔有兔子之类的小猎物经过,引起一阵笑闹尖叫声。

    薛玉嫣回帐中迅速褪了簪钗首饰,换上骑装,趁着无人注意,独自朝围猎场最外侧的别院走去。

    管理围猎场马匹的杂役都住在别院。此时朝臣贵族都已骑马跟随秦北溪进入树林深处,别院大门随意敞着,薛玉嫣走进去,只见两匹马儿有一下没一下甩着尾巴,将头埋在深槽里饮水。

    一个马倌从正堂阔步出来,哼着小调正要去牵马,抬眼却看见个年轻女子立在院前,神色沉静,清明透亮的杏眼盯着他看,眸光捉摸不透,顿时吓了一跳。

    这几日皇家围猎,他们做马倌的都是牵了马送到贵人们面前任其挑选,自然在围猎场来往好几趟,贵人相貌也认了个七七八八。

    眼前这位虽换了衣裳,但难掩出众的容色,他一眼认出是当朝皇后,立刻局促起来,束手束脚无比笨拙地行礼:“奴才叩见皇后娘娘。”

    “免礼。去给本宫牵一匹脚程快的良驹,本宫有急事禀报陛下。”薛玉嫣面不改色,坦然道。

    那马倌战战兢兢,闻言扑通一跪,哭丧着脸向她求饶:“皇后娘娘恕罪!奴才也只是一个小小马奴,陛下吩咐了不准给娘娘备马,奴才万万不敢抗旨不遵啊!”

    薛玉嫣叹口气,果然不出所料。

    “你起来。”她攥着手指,有几分无奈,“当真通融不了?”

    马倌刚要起来,闻言膝盖一软,差点又要跪下。

    薛玉嫣这会儿哪里还不明白?只怕是秦北溪暗地里派人下了死命令,威胁过他们。

    新帝还真是,一日比一日更会对付她。

    薛玉嫣冷下神色,又不想吓坏了这位小马倌,只得放轻语气道:“去把你们长官叫出来。”

    这一带地域还算广阔,设有上牧监,理应由牧丞迎她。

    但皇家围猎是大事,牧丞生怕自己办得不妥,今日已经带着品级高的几个副官跟秦北溪进了林子深处,只留下一个牧尉看守。

    马倌跑进正堂叫人,没多久,牧尉就匆匆擦着冷汗出来了。

    他忙不迭拱手行礼,开口言明:“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开恩!求娘娘莫要生气,下官实在无权给娘娘拨马!”

    这已经是十分强硬的拒绝,薛玉嫣心知拗不过,目光落在那两匹马身上:“本宫若从这里牵走一匹呢?陛下若是怪罪下来,有什么事本宫一应担着,决不连累你们。”

    牧尉吓得目光发直,不停摇着头:“娘娘,万万不可啊!下官若是敢放娘娘骑马入林,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他话音未落,别院旁侧有间房门被人推开,一道懒散声音不轻不重响起:“自己挑。”

    薛玉嫣被这声音惊得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后退两步,抬眼去看——

    来人高大挺拔,将一身漆黑常服撑得笔挺妥帖。打扮与寻常马夫并没什么区别,袖口半挽,结实的小臂露出几道浅淡伤痕,手上拎了套马辔,神情散漫,漆黑眼眸与薛玉嫣对视一秒,随即移开。

    如果说秦北溪禁止她骑马只是让她浑身血液微凉,那薛玉嫣此时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的凉透了。

    居然是……秦北衡。

    薛玉嫣蓦地转脸看向牧尉,却见对方神情恭敬起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路小跑过去:“秦大人!”

    秦北衡颔首。

    “秦大人只怕还不知道,陛下勒令不许咱们为皇后娘娘备马,否则就要……”那牧尉抬手比划了下脖子,满眼恳切。

    秦北衡嗤笑一声,显然并不把秦北溪的敕令当回事,无谓地扬了下眉,语带讥讽:“陛下想取性命就亲自来啊,我今日偏要放她进去。”

    他将陛下二字咬得很重,笑意漫不经心。

    牧尉却忍不住一哆嗦,讷讷跟在他身后垂着头无言,仿佛秦北衡才是更位高权重的那个。

    薛玉嫣无声看着这一幕。秦北衡的威望比她想象中要高得多,以至于哪怕流落至此,做着最低贱的马夫,还能让有正经官职的牧尉畏惧不已。

    多日不见,男人熟悉的眉眼仍旧俊美,只是眉骨处多了道伤,虽不折容色,到底看起来多了几分凶狠阴戾。气息比之从前更加暴戾恣睢,邪气横生。

    薛玉嫣攥紧手指,知道此时没必要害怕。

    她已经贵为皇后,再也不是逃不出太子殿下掌心的娇弱姑娘。现在,她才是有权力掌控对方生死的那个。

    秦北衡倒也没揣测薛玉嫣在想什么,他走到水槽边,随意拍了拍最近处那匹马儿背脊。

    马儿乖顺地抬了头,秦北衡随即伸手调整好马鞍位置,侧过脸问她:“不愿挑的话,这匹行不行?”

    他平静得好像与薛玉嫣素不相识,只是在向一位陌生女子询问无关紧要的问题。

    眼前景象冲击得薛玉嫣思绪七零八落,面上却分毫不显。她抿唇,神色镇定冷淡,轻轻点一点头。

    秦北衡神色如常,为那匹马套上马辔,解开了系绳,牵着朝她走过来。

    男人身长,斜斜投下的阴影将薛玉嫣头顶阳光挡得分毫不剩,在她面前站定。

    “接着。”他冷声开口,将缰绳向前一递。

    薛玉嫣伸手去接,五指无意与他手掌触碰,男人粗粝的掌心顿时刮得她柔软指腹一阵生疼。

    薛玉嫣像是被飞溅的火星子烫到指尖般,猛地抽回手,镇定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眼气恼凝滞。

    他手掌传来的温热却仿佛要永远残留在薛玉嫣指尖上,迟迟没能凉下去。

    秦北衡弧度很轻地弯了下唇角,凤眸沉沉望着她。两人对峙,谁都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

    薛玉嫣于是依着葫芦画瓢,短促地下令:“松手。”

    她声音刻意保持了庄严冷肃,秦北衡眯了下眼,顺从地卸了力。

    他手指离开缰绳的那一瞬,薛玉嫣伸手再次去抓,与他错身而过,这次避开了秦北衡,连衣袖都不曾擦到半分。

    在秦北衡锋利危险的目光中,薛玉嫣牵过马,头也不回向外走。

    “秦大人,真的要放皇后娘娘入林吗?”

    眼看着薛玉嫣踏出别院,牧尉还跟在秦北衡身边,不死心地追问:“若陛下真发现皇后娘娘违抗圣意,追究起来……”

    “那就让他追究。”秦北衡目光追随薛玉嫣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缓缓收回来,凉薄的凤眼轻眯着,扯唇讽笑,“我倒是乐意奉陪到底。”

    他刚要折回身,别院却又闯进一个年轻姑娘,裙袄鲜艳,满面焦急,从两人身边狂奔经过,伸手去解开剩下那匹马的系绳。

    她这么一挡去路,秦北衡也就停下步子,冷冷盯着她:“叶婕妤真是雅兴。”

    “本宫来不及跟你们多说……”叶桃急急忙忙翻身上马,一回头,竟瞧见对方那张熟悉的脸,眼瞳猛地瞪大,张了张嘴。

    “殿下?”她喊出来才发觉不对,又慌忙改掉,“你你你,你怎么在这!”

    看着秦北衡冷戾表情,她又立刻瑟缩如鹌鹑,小声补充:“秦、秦公子。”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秦北衡面无表情问她。

    叶桃此时终于后知后觉,将整件事完整梳理出来,蓦地深吸一口气,急急朝秦北衡嚷道:“我还想着禁令之下,薛姐姐从哪儿弄到的马匹,原来是你给的!你怎么敢让薛姐姐往林子里去,知不知道那林中到处都是萧小侯爷设置的陷阱啊!”

    她话音落地,秦北衡脸色也变了。

    “萧长贺在林中设陷阱,你们一句也不曾事先跟我交代过?”他厉声质问。

    叶桃心虚地眨了下眼,试图辩解:“可是我也不知道您在这儿……”

    她不知道还情有可原,萧长贺如何会不知道?

    秦北衡气极反笑,转身疾步往后院走。

    叶桃自然不会愣在原地,一夹马肚,绝尘而去:“我先去追薛姐姐回来!”

    那牧尉兀自在中间站了半晌,反应不及,直到看秦北衡策马从他身侧疾驰而过,才惊得面无血色。

    “秦大人!快下来!这是预备送进宫里的汗血宝马,若弄出个好歹来咱们都要治罪!”

    他吃了一嘴马蹄飒沓扬起的沙尘,随风传回秦北衡冷淡的声音,斩钉截铁:“毫发无伤给你带回来。”

    另一边,薛玉嫣已经纵马入林。

    栗色骏马跑起来轻盈迅捷,四蹄生风。它穿林而过,带起一阵簌簌的落叶,打着旋儿在半空中飞舞。

    薛玉嫣赶着去见云折歌,心急如焚,策马到了一处岔路口时,余光敏锐瞧见正中光秃秃的枝干上画了只云雀,头朝向右侧,羽翼丰满,栩栩如生,看着陌生又眼熟。

    她没时间多想,只按照原路将马头向右一勒,继续前行。

    没走半里路,身后蓦然一阵急促马蹄声打破宁静。薛玉嫣神色顿时警惕起来,咬牙喝一声“驾”,加快了速度。

    骑装在风中猎猎作响,马鞍边流苏翩飞,她谨慎地压了身子,暗暗希望追来的人不会是秦北溪所派。

    马蹄声渐近,薛玉嫣心底突然涌现一丝不妙的预感——

    秦北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比冷厉地破开长风:“勒马!前面有陷阱!”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他话音传入薛玉嫣耳中的那刻,骏马一个俯冲踏上厚厚落叶覆盖的前路,蓦然四蹄腾空,凝滞瞬息!

    薛玉嫣随着马儿一齐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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