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年关已至,时值岁暮。

    青凤宫内暖融融燃着熏香,大红金线与珠翠交相辉映。薛玉嫣端坐上首,神情端庄温和,绣着凰羽牡丹的礼服雍容华贵,灼灼动人。

    秦北溪接见百官与使臣,她就要接待各家女眷。

    四大世家身有诰命的夫人都在场,薛玉嫣本也不认得多少,陪着笑客套几句,不疏离也不熟络。然而苏远斓一进门,气氛立刻悄然变了。

    苏老夫人脸上的笑率先显出真挚,拄杖起身颤巍巍地行礼:“贵妃娘娘。”

    紧跟着就是世家各位夫人热热闹闹赶上来叙旧。

    苏远斓被缠得没法脱身,薛玉嫣倒是趁机得了空闲,悄悄别过脸,心不在焉地沿着窗格向外看。

    今早平步喜气洋洋来青凤宫传话,说秦北溪请国师卜过一卦,正月十五元夕夜是帝后圆房的最佳时刻。

    元夕夜?

    薛玉嫣目不转睛看着窗外雪色。

    若是大婚前提起这件事,她也许还会紧张地胡思乱想,如今却只剩下无波无澜。

    她和秦北溪之间不止是隔了道鸿沟,还有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去,终其一生无法修复的裂痕。

    她蓦然被一道熟悉的身影打断了思绪。

    纯黑侍卫服衬得秦北衡身姿挺拔,男人若有所思站在庭院角落,苍白手指挑起一盏灯笼,挂在层叠的瓦楞尽处。

    山棠从他身旁经过,笑嘻嘻说了两句,随即凑过去勾肩搭背,却被秦北衡面无表情推开。

    被拒绝的山棠满脸受伤,抬手作捂心状,抬眼间却不经意对上薛玉嫣的目光。青年立即吓了一跳,兔子似的跳开半丈远。

    前几日薛玉嫣确实冒着惹怒秦北溪的风险,将秦北衡要到了青凤宫做护卫。然而这护卫显然很不擅长讨薛玉嫣喜欢,整日不是罚跪就是挨板子。

    山棠机灵,万万不愿趟这浑水,此刻满脸都写着“皇后娘娘明鉴,属下与这人不熟”。

    薛玉嫣唇角忍不住弯了弯,当作没看见山棠的示意,垂眸抿茶。

    等她将一众女眷送出青凤宫,独自走到正殿门前时,山棠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秦北衡仍旧不言不语在庭前布置灯笼。

    一阵寒风拂过,远处摇摇欲坠的灯笼蓦地从瓦楞间飞落,明红与雪白交相辉映,艳丽如血。

    秦北衡皱了下长眉,转身去捡。

    然而薛玉嫣更快一步,挡在他面前:“这位护卫,本宫交代的任务做得如何了?”

    她杏眼弯弯,藏着盈盈春水,笑得活像只精明狡诈的小狐狸,偏偏那张脸生得乖巧又明艳,透着一种轻易就能看破的天真谋算。

    秦北衡神色无奈,顺着薛玉嫣预想的方向答:“属下未做完,请皇后责罚。”

    “那就罚跪吧。”薛玉嫣立刻轻快地吩咐,“等山棠到了,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秦北衡眼底晦暗不明,垂首应是。

    他今日神情很奇怪,然而薛玉嫣思来想去,却想不出到底哪里奇怪,踌躇半晌,只当自己多心:“那本宫先走了啊,秦护卫,今夜本宫不在,你可要好好守着青凤宫。”

    秦北衡颔首。

    他目送薛玉嫣的背影消失在青凤宫重重门扇后,才缓缓松开攥得泛白的手指,很轻地低喃一声。

    “你不会跟他和好的,对么?”

    折磨也好,羞辱也好,只要她还愿意看着他,只要她不跟别人夫妻恩爱,出双入对,他就什么都可以接受。

    可是她要跟秦北溪圆房,她要跟秦北溪冰释前嫌,恩爱如初?

    —

    陈幽儿跨进青凤宫时,一眼就看见跪在庭院的黑色身影。

    他愣了愣,紧走几步赶到秦北衡面前,不可置信地弯腰去看男人的脸。

    秦北衡冷冷与他对视。

    陈幽儿见他果真是秦北衡,表情却越发恍惚。绕着他前前后后转了两圈,突然伸手去掐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我这是疯了?”

    “疼,没做梦,也没疯。”陈幽儿咬着帕子得出结论,眼里还残存着惊诧,眼尾却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他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捂着腹部弯下腰剧烈咳嗽,咳完才直起身,不经意间飞快擦掉挂在睫上的泪珠。

    “太子殿下,你也有今日啊?”他眼里涌上恨意,笑吟吟俯身与秦北衡对视,天不怕地不怕张口挑衅,“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太子殿下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殿下先前还要杀我呢,如今怎么落得这么副境遇,还有能耐杀我吗?”陈幽儿狐狸眼含笑,不怕死地靠近,与秦北衡近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不紧不慢道,“皇后娘娘还是太过仁善,若是换了我,少不了将你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他话音戛然而止,突然被秦北衡一把攥住了脖颈。

    在雪地里跪得久了,秦北衡修长手指比积雪更冰冷坚硬,死死捏着陈幽儿最脆弱的颈部。陈幽儿浑身哆嗦如筛糠,无比惊恐地对上秦北衡那双暴虐凤眼。

    他突然尝到了濒死的恐惧。

    秦北衡太狼狈,以至于令陈幽儿不自觉忘了,面前这人原先是西启最惊才绝艳的少年杀神。

    沦落平阳的虎,也是能吃掉他的!

    秦北衡眼底血色弥漫,嗓音嘶哑:“将我千刀万剐?”

    “你说的?”

    陈幽儿吓得猛然闭上眼。

    他颤颤巍巍从秦北衡手中伸长脖子,呼吸用力,一起一伏。秦北衡还跪在地上,他也只能被迫跪坐着,艰难摇头:“没、没有,不敢……”

    “是么。”秦北衡打断他的话,“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

    “年少时,父皇曾将我送到邻国做质子。那时贵族世家的公子郎君或欺辱嘲笑,或对我避之不及。我那时怯弱,孑然一身,无处诉苦。”

    “唯独有个小公子,生得艳丽,貌若好女,世家子弟欺凌讥笑,对他拳打脚踢。我自以为遇到了同命相怜之人,冒死从他们手中救下他,不惜陪着他挨打,将仅有的膏药先给他用。我信任他,保护他,次次帮他逃跑,哪怕自己被捉住,又要遭受毒打与戏弄。”

    “我换来了什么。”秦北衡语调凉淡,眉眼像覆了层霜,嘴角却还漫不经心扬着,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背叛,捉弄,蒙骗,厌恶。他出卖我,讨好世家子弟,再跟着他们将我按在地上肆意欺辱。恃强凌弱,捧高踩低,就是他教给我的一切。”

    “我一日都没有忘记过你。”他漆黑凤眼阴沉无边,死死盯着手中孱弱无力的陈幽儿,此时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消失殆尽,只能张着嘴大口喘息着,脸色白如金纸。

    “陈游尔,陈小公子,是吧。”秦北衡声音轻得摄人心魂,“你伪装得可不怎么好。”

    “永州第一次见面,我就认出你是谁了。”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十五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蠢。”

    陈幽儿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身子凉了半截。

    “你?”

    秦北衡怎么会是当年那个瘦弱得一阵风都能刮走的西启质子?

    不是说西启送来了一个无权无势、凄惨无依的官家庶子吗!

    “我此生愧对很多人,却从未对不住你半分,想将我千刀万剐,你是最没资格的那个。”秦北衡神色平静,逼着陈幽儿与他对视,“你我相识一场,让你死得痛快些,如何?”

    陈幽儿感受着他情绪的起伏,艰难挣扎着,断断续续为自己辩解:“小嫣儿……欺负你到这种……这种地步,也不见你……掐死她!”

    然而他这句话不偏不倚撞在秦北衡心坎上,对方眼神一厉,手掌固若玄铁,寸寸捏紧。

    陈幽儿只感到自己的血正沿着脖颈疯狂流窜,他知道,必定是说错话了。

    “那是她。”秦北衡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声音极低,但任谁都听得出怒火,“她可以判决我的一切,包括性命。”

    “而你又算什么东西?”

    “你是她的护卫……昔日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怎么、怎么会甘心……沦落到此……”

    陈幽儿挣扎不动了,随着那力道再度加重,他知道自己已经错得越发离谱。脱力窒息伴随着恐惧,逐渐将他吞没。

    他耳边嗡嗡回响着无数声音,其中当属秦北衡的最清晰。

    “我心甘情愿。”

    那声音很平静,清若深夜弦月,凉似深山积雪。

    那一句之后,陈幽儿耳边的喧嚣突然重回平静——他大口大口呼吸着,睁开眼。

    他怎么活下来的?

    陈幽儿两眼转了转,目光所及,突然看到一片晃动的海棠色裙摆。

    薛玉嫣抱着双臂,正冷冷盯着秦北衡。

    而秦北衡在她审视的目光中轻咳两声,乖觉跪好。

    陈幽儿整个人被他丢在一边,罪魁祸首本人相当自然地侧过身,仿佛完全事不关己。

    方才暴戾的太子殿下好像只是陈幽儿的幻觉,他缓了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臣陈幽儿,拜见皇后娘娘。”

    “怎么回事?”薛玉嫣眯了下眼,转头率先问陈幽儿。

    若她再晚一步出来,只怕秦北衡就要掐死陈幽儿了。

    这可是南临王派遣的使臣,到时候藩王怪罪下来,必然是她这个做皇后的失职,薛玉嫣想到这,忍不住去瞪秦北衡。

    秦北衡收到她的眼神,微垂着头,反倒透出一股子委屈。

    陈幽儿哪敢说实话,毕竟是他先去挑衅秦北衡的。

    再者他与秦北衡有旧怨,生怕这位报复,想了半天,支支吾吾道:“也没什么,臣与他叙个旧罢了,娘娘不必担心。”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薛玉嫣不用想也知道陈幽儿必定受了秦北衡胁迫,转身冷冷问。

    秦北衡没接这个问题,抬起眼,慢条斯理道:“不知皇后娘娘听说过陈副阁主从前的名字么?”

    这话一出,陈幽儿面色大变!

    秦北衡这是要当着薛玉嫣的面揭穿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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