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贤安

    与苏家馆有三街坊距离的镇宁侯府,此时漫天白漫,庄重的府邸裱装一层哀重,给这座百年府邸更添一丝庄严。

    府内奴仆身穿孝衣,老侯爷的棺椁需在正殿内停灵七天,灵前火盆内的纸和香火燃烧不断,自有专人看管;小皇帝特令城外的相国寺的高僧来府内连日诵经。

    管家等人在门口接待各方来客,朝中大臣无论是真心实意的,还是惺惺作态的,皆穿陈衣素服,有些小辈为表哀荣,也会在腰间系条孝带,各自携带厚礼,前来吊唁。

    管家垂泪致谢。

    “节哀,节哀啊。”

    大大小小的官轿停满了镇宁侯府门前的整条街坊。

    公冶均和公冶铮守了一夜的灵,吃过早饭过后,被奴仆们劝着回院休息了,再多哀思,斯人已去,还是活人重要,多少要顾忌点儿自己的身子。

    小皇帝也在得到老侯爷逝世的消息后,带着虞承德又从宫内连夜赶了过来,在灵前极尽哀伤,脑海中跟老侯爷相处的点点滴滴相继浮现,他们君臣二人,名为君臣,实际上,小皇帝心里已经把老侯爷当作自己的亲人。

    他年龄尚小,学不会虚心假意,难过只会是难过,因此在外人看来,陛下哭的比公冶铮和公冶均兄弟二人还要真切。

    同样的,他哭累了,没回宫内,被下人们抱着去厢房睡着了。

    今儿个天气也不晴朗,孝衣单薄,小厮扶着公冶均回院子的同时,叫了个人拿件外衫过来,套在孝衣的外头。

    公冶均熬了一整夜,眼下现了一层淡淡的青乌,加之气血不足,一双泛白的薄唇此时看来分外可怖,难怪阿诞忧心他的身子。

    主仆二人缓缓走着,现下步入秋凉时节,府里华美的景色早随暮夏的离去一同败落下来,除了他院前那面天然湖四季无变化,其余的皆是带来了秋冬的气息。

    枯叶片片落在地面,只是一日来不及打扫,甬路上就铺满了一层叶子。

    皂鞋轻轻踩在上头,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头顶的天空,一群大雁发着嘶鸣的叫声一字排开,往南面飞去。

    公冶均闻声仰了脖子,那道眼神跟随着大雁离去的方向,极目远望;往日里犀利睿智的目光,被一抹忧重的哀思取代,大雁的身影由近而远,由大而小,直到最后化为一个黑点。

    阿诞没读过多少书,他不理解这些大雁有什么好看的。

    于是侧首好奇询问,“公子,您为何要瞧这些大雁呢?”

    公冶均眸底黯然,长叹道,“大雁南飞,是为旅人归乡,而今父亲离世,从此以后,我无家矣。”

    话中有化不开的凄凉。

    “公子可是说笑了,镇宁侯府一直都是您的家,阿诞也会一直陪在公子左右。”少年天真的话音落在耳畔,许是吹散了些心头的悲凉,公冶均垂首微笑了下,然笑不达眼底。

    这时,他缓缓回头问道,声音缥缈,“阿诞,你陪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阿诞随即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笑来,虽说难为情,但一直记在心底最深处,永远忘不了,“公子,我来您身边七年了。”

    “您还记得吗?当时我瘦瘦小小的,被那些要饭的欺负,抢我银两,抢我求来的吃食,我被人打的快要死了,是您救的我,把我带回来府里。”

    “怎会不记得.....”

    公冶均面朝湖面方向,“阿诞,你可知,我来府里十五年了!”

    阿诞未理解公子话里的深意,他更为开怀地道,“既如此,公子又为何说自己无家呢?”

    公冶均未出声,空气里萧萧瑟瑟,只闻得秋风扫落叶的声音。

    良久,他轻淡的话语随风飘来,需得仔细聆听,“或许你说得对,这里,永远会是父亲留给我的家。”

    起风了,秋风卷积着地上的落叶呈旋风状升至半空,赶上老侯爷大孝,公冶均一早摘下饰品,孝衫和外衫单薄,压不住底。

    风一吹过,衣袂翩跹,比平常飞起的幅度还大些。

    阿诞每时每刻谨记公子身子不能着凉,他赶忙道,“公子,天转凉了,咱们回院子休息吧。”

    “阿诞,我想在此歇息片刻,你回去替我拿件外衫过来。”

    公子有心赶自己走,他岂会不知?阿诞望着公冶均孤寂的背影,神情关切,然节哀的话旁人就算说尽千遍万遍,也不如让自己泪流个遍。

    他终究只是张了张嘴,叹息着咽下关心的话语,转身回去寻衣裳去了。

    公冶均的院子毗邻湖边,湖对岸就是镇宁侯府的正殿。

    目光眺望远处,隐约瞧得见有仆人们来回奔走,渐渐的,连那边震天的哀乐声也随风传了过来。

    哀乐触动心弦,公冶均抬眼含泪,负手而立,良久,嘴角尝出一丝淡淡的咸水。

    “父亲。”

    想他四岁那年有幸被老侯爷抱回侯府,如今有十五年了,不论是幼龄时代的牙牙学语或是年长之后的殷切期盼,老侯爷待他可谓比亲生子嗣还要好。

    他对老侯爷更是感激,亲爱,敬重。

    老侯爷对自己而言,不光是养父一般的存在,他的为人作风,性情品质以及官场中的两袖清风,忠贞不渝,更是令自己钦佩加之要学习的地方。

    如今他骤然撒手离去,自己再也不是可以依附大树的幼子,他也需得一夜之间迅速成长,成为为陛下遮风挡雨的下一棵苍树。

    周身寂静,稍微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能捕捉得到。

    听到落叶的踩踏声响,紧接着身后一声难以抑制的哭泣传来,“先生!”

    下一秒,公冶均转身回眸,怀中猝不及防扑进一团厚实的白衣团子,小皇帝体量颇重,差一点把公冶均撞了个趔趄。

    鼻尖嗅到令自己熟悉安心的气息,魏贤安心中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懈,他开始抽泣起来。

    而公冶均也由一瞬间的错愕转而淡然,抬手一下下轻拍着魏贤安的后背,在二人不远处,还有他的贴身公公,高和功静静侯着。

    怀中的抽泣逐渐变成嚎哭,响彻整个湖面,怕是在湖对岸也能听到这里的哭喊声。

    “侯爷说朕是天子,由上苍护佑,为何上苍听不到朕的祈祷,要带走侯爷!”

    “朕与侯爷相识三年,如同朕的亲生父亲,朕还这么小,他怎能忍痛扔下朕?”

    “是朕不好,太过粗心大意,没有注意到侯爷的饮食,才让他们有机可趁!”

    魏贤安一声高过一声痛吼,直到公冶均腹间感受到了一阵湿意,怀中小皇帝才放开他的腰身。

    在老侯爷亲切照料下,魏贤安对朝堂控制还不足,但自己的饮食睡眠,生活起居还是如同一个正常皇帝那般。

    他坐上皇位三年,这三年,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娃娃,到身上隐隐带有龙者之气。

    锋利的眉眼初见端倪,锐利的凤眸也渐渐染上了杀气,他较比于一般孩童身量修长,不到十岁就赶得上公冶均半身身量,想来再过个六年五载,仰着头瞧的该要换人了吧。

    魏贤安自己退后一步距离,眼尾猩红,抬眼注视着一言不发的公冶均。

    他二人相识两年,自从老侯爷真心辅佐自己后,就把这个因才谋学识而闻名京城的二公子带到了自己身边,他会依照父亲的指点替自己出谋划策,但大多时,他只充当自己先生的身份。

    “先生,你难过吗?”魏贤安抽泣一声,又一次泪流满面。

    看着这位亦君亦弟的皇帝,哭的不能自已,公冶均忽感自己责任深远,他屈膝跪下,叩首答道,“陛下,父亲离世,臣自然难过。”

    地上的声音罕见深沉。

    “那为何...先生看起来不伤心呢?”说罢,魏贤安再度哭噎。

    公冶均闻言挺了起来,却没起身,这时,他与魏贤安视线平齐,“陛下,有时表面平静,不等同心里不难过;反之亦然,表面难过,也不代表心里同样真切。”

    “那朕希望先生不要把痛楚憋在心里,太医曾跟朕说过,悲痛的情绪强压在心里,会慢慢转化成病症的!”魏贤安继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手抱紧公冶均,“朕不希望先生也出事!”

    公冶均因为魏贤安真诚的话语,心头划过暖流,漆黑如墨的眸底,划过一丝欣慰,耳边小皇帝的哭叫,他也不觉得刺耳,“陛下请放心,臣一定会辅佐陛下,直到终老。”

    魏贤安听完,即刻不安宁地退了出来,伸出小拇指,“拉钩。”

    公冶均对这番孩子气顿时哭笑不得。

    待小皇帝缓和了情绪,公冶均才问询缘由,“陛下何故来此寻臣?”

    魏贤安不答,转身冲高和功吩咐,“把信带过来。”言罢,对公冶均说道,“朕方才在厢房中看到了侯爷遗留给先生和大公子的信。大公子的那份,朕已派人送去,这是侯爷留给您的。”

    公冶均听后,忙双手接过,打开信。

    信中字迹遒劲有力,笔锋和缓,想来是很早之前老侯爷就怕天有不测,自己提前准备了身后事。

    信封之中大概有三页纸,从他被抱回侯府,到现今朝堂的分析,公冶均字字不落地看着,直到读完最后一字,才折起信纸,珍重放回怀中。

    接着,他郑重地冲魏贤安三叩九拜,行了正式的君臣之礼。

    “爱卿,侯爷已向朕推荐,授予你太傅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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