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来让我看看，脸没事儿罢？”等庞妈妈一走，倬瑾便伸手招庆儿过来。

    庆儿刚想笑就扯痛了嘴角，好在马上就有一姑娘打了帘子进来，手上拿着小瓷盒。

    “你列玉姐姐来了，快让她给你上药。”倬瑾拍了拍床角，示意她坐下来，庆儿也不客气，甜甜道了声“谢三姑娘”便坐了。

    “庞妈妈真是个黑心肝的，庆儿庄儿那么小她都下得去手！”积英皱着眉，不快道。倬瑾叹了口气，安抚道:“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她们年纪大了，谁都不好真处置。”

    她顿了顿，“不过，按府上的规矩，过两年就该采买新女使了，到那时寻个由头把她们打发也就是了。王府就那么大，来了新人总要去些旧人。到时候多给她养老钱，好歹让她安度晚年。”

    列玉手上动作利落，不多时便抹好了药，她笑着一拍庆儿，“好了，出去玩罢。我给康儿庐儿留了碎银子，你们四个丫头跟着周妈妈上街逛逛？”

    “多谢姐姐！”小孩儿忘性大，马上就高兴了，两个小姑娘行了礼，笑着跑着离开了。

    “列玉姐姐站了这么久，快些坐下罢。”露问搬来了圆凳，按下列玉肩膀。列玉只是朝她笑了笑，她们几人关系好，不必事事道谢。

    四个姑娘围坐在倬瑾床前，微微隔了一些距离，不至于让她太透不过气。

    倬瑾手里抱着个掐丝珐琅的手炉，跟她们说着话，“积英姐姐，这庞妈妈怎地突然找上你麻烦了？”

    积英撇嘴道，“还不是那陈年旧账？到现在她还惦记着当初小公爷没看上她孙女儿，点了我去做贴身女使。”

    风吟冷哼道，“她想得怕不是什么贴身女使，而是小公爷的通房小娘罢！”“嘴上没个把门的。”露问一点她额头，“姑娘可在这儿呢。”

    风吟只是笑，“咱们姑娘又不忌讳这个是不是？”倬瑾莞尔，“你们只说你们的，我又不是倬仪那么小的年纪了。”

    积英带了些急切地看向倬瑾，“可是三姑娘，我从没那个心思，您是知道的。庞妈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事，动不动就拿这个挤兑人。她上赶着把姑娘送高门大户给人当小老婆，就打量着人人都想攀高枝儿了！”

    积英平日里是个话少清冷的姑娘，但如今说到了正事难免话多。“她嘴里没轻没重，我又不会说话，不想和她吵这个。可回头要是让小公爷知道了，他定不会让我们几个受委屈，耽误他读书怎么办？”

    “姐姐放心，哥哥怎么会不清楚您的意思？”倬瑾忍不住笑了，“要我说，没有姐姐点头，他就算是碰了岁安岁平，也不会轻薄两位姐姐一分。”

    列玉原本是安静听着，听到自己不禁红了脸，“姑娘又浑说了，小公爷怎么会和岁安岁平……”

    “怎么不会了？”倬瑾笑得促狭，“你们知不知道，在南方呢，有一个叫‘契兄弟’的习俗。”

    “契兄弟？”风吟好奇，“姑娘，这是什么习俗？咱们端京城里从没听说过。”

    “所谓契兄弟，就是说，两位男子经一些仪式结拜为兄弟后，便可以如夫妻般同吃同睡。若有人结了亲，另一方还要送礼呢——送大大的礼。”倬瑾说得含蓄，可在场的姑娘都听懂了。

    列玉羞红了脸，“姑娘！您都是从哪儿听说的事，这也是能说出口的？”露问笑着攀上列玉的肩膀，“姐姐这是不好意思了？快看她脸，好红呢。”

    一贯正经的积英倒是没什么大反应，“天下竟有如此风俗？也是有趣。”风吟笑嘻嘻地指列玉，“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列玉姐姐这么红的脸呢！”

    “唉呀，这事是男子间的事，我们也就听个乐呵。”倬瑾忍着笑，嘴上却还在打趣，“姐姐这么大反应，莫不是也想找个‘契姐妹’？”

    列玉闻言掩唇轻轻“呸”了一声，“姑娘越说越过分了，自古以来，阴阳调和才是正理呢。”

    “此言差矣。”倬瑾正色道，“《越人歌》里早早就说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写得不就是男子之间的情意？姐姐，老祖宗都这么干，如今这契兄弟，结就结了呗。”

    “两叶虽为赠，交情永未因。同心何处恨？栀子最关人。”积英咏完不禁一笑，“从前读了不明白，现如今我倒是懂了。”

    列玉笑着指她，“小公爷给咱们买书看是让你读这个的？我只知道‘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可不像你们这样的。”

    “姐姐是要望谁？”风吟反应极快，朝她笑道，“怕不是小公爷？小公爷吃的用的，姐姐比大娘子还上心呢！”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露问也凑热闹，笑意盎然，“姐姐，我新学的诗您说念得好不好？”

    列玉急了，捂着脸就要起身离开，“你们四张嘴，我是说不过了！罢罢罢，说不过我总躲得过！”

    积英连忙也站起来笑着去搂她，“小玉儿你干什么？不跟我们说话了？”

    倬瑾知道列玉不会当真与她们生气，仍是笑道:“我哪里跟她们一起说了？你这话可是冤了我了——嫂子？”

    列玉听了这话瞬间回了头，又嗔又恼地看她，“姑娘！”

    倬瑾不敢看她，连忙用帕子挡了脸，可又忍不住露出一双弯弯的眉眼来眨啊眨，“怎么了呢？我的好嫂子？”

    列玉羞赧地轻轻跺脚，却没真的做什么，“若不是姑娘身上不便利，看我不扭你！”

    “列玉姐姐莫气了，妹妹知道错了——”倬瑾笑着要掀被子下床，列玉连忙上前，“姑娘仔细些别着凉！”倬瑾趁机一把握住她的手，“姐姐这下可是跑不了了。”

    “好端端的，我怎么会跑？”列玉虽红了脸，可依旧轻声细语。“以后，积英姐姐是不会留在清风堂的了，列玉姐姐呢？”倬瑾偏着脑袋笑看她。

    “我是个没家去的人，不留在国公府里还能留在哪儿呢？”列玉柔声答。

    积英听这话便完全明白了列玉的心思，她嘴角忍不住紧了紧，可终究没有说什么。

    倬瑾低着头，也看不清神色，等她抬头后就又是一片笑意了，“姐姐不走就好，那以后我可要长长久久地赖着姐姐，让姐姐给我做糖糕！”

    “看你说的，什么时候给姑娘少做了？”列玉微微红了脸，声音温柔。

    …………

    几人说说笑笑间时光已过，一块儿吃了晚饭便都散了。

    “姑娘，风吟好动，今日还是我来陪您睡。”露问收好东西，笑着上了床，倬瑾往她那儿靠了靠，“这几日都是你，会不会累着？”

    “这有什么？烛火向来是不灭的，旁边机子上摆好了茶水点心熏香，我一伸手就够得到，累不着。”露问给她掖了掖被角。

    倬瑾靠她怀里，许久不说话，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露问……你可知道列玉这心思有多久了？”

    露问把她搂怀里，想了想，“三四年前，积英便说过这事儿了，只是不确定。”她顿了顿，“姑娘，您，是不愿意吗？”

    “我能有什么不愿意？”倬瑾玩着衣服带子，忍不住叹气道，“只是觉得还是委屈了列玉姐姐。她本是宦官家的小姐，是落了难才来咱们家的，不论样貌还是才学，她哪里比端京城的贵女差？可哥哥是注定没法儿娶她，冲天了也只能让她当小娘。”

    露问亦是叹道:“小公爷是人中龙凤，三年前已经考过一次了，就差那么两三名。今年高中是板上钉钉的了，日后娶得也一定是大家的姑娘……”

    “哥哥已经十七了，爹爹娘亲的意思就是等他秋闱放榜再做打算，思来想去也就剩一年时间。”倬瑾颇有些丧气，她大概知道自家哥哥中意哪家姑娘，只是想要娶她却是有些难。

    那位姑娘是好姑娘，可她列玉姐姐也是好姑娘。

    “可现在不知小公爷的打算啊。”露问是很想帮列玉问一问的，她声音极轻，“姑娘，奴婢斗胆，您可知道小公爷怎么想的？他可愿意，收了列玉姐姐？”

    倬瑾小脸一红，“这我哪里能知道……只是，我觉得若哥哥明白列玉的心思，多半会答应。列玉心思简单，人又好，就算哥哥不提，娘亲也多半会安排。”

    倬瑾是当妹妹的，就算兄长平日里什么都依她，她也只敢私下里玩笑几句，却万万不敢把这事说到明面上来。

    露问放了放心，还是解释道:“姑娘，这也不是列玉姐姐想要攀龙附凤。小公爷那样好，府里有谁不喜欢？只是自惭形秽，不敢上前罢了。”

    “那你呢，露问姐姐？”倬瑾存了戏耍的心思，她抬头笑道。

    露问笑着捏她鼻子，“姑娘又说笑了。我只想陪着姑娘过日子。小公爷是好，可跟着小公爷就不能跟您了，那我可不要。咱们禾生轩的女使丫头们也没一个想去的。”

    “列玉有这个心思，是因为小公爷在她最难的时候把她捞了起来。教她诗词，许她弹琴，吃穿用没一样短了她，让她在府里和在家里一样尊贵体面。列玉姐姐没了家，她早就把国公府当家了，留在家里最好的方法不就是跟了小公爷吗。”

    露问轻声道，“若是有个正经出路，谁愿意上赶着给人当小老婆？若是跟了体面人家还好，要是换了刻薄人家，一辈子就看到头了。积英姐姐最明白这个道理，她又有老子娘在府外，说什么都不会给人做小的。”

    倬瑾安安静静地窝她怀里，默默握了她的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没出路的。”

    “我当然放心了。”露问笑了，“您当初开洛神阁，特地要我们几个投钱进去，不就是为了以后给我们分红、让我们有银子使吗？姑娘，这些年，您从没把我们当使唤丫鬟，我们心里都明白。

    见我对药材医书有兴趣，便央着大娘子教我医术，让我以后也有个谋生的法儿。风吟喜欢画画，您又给她买水粉颜料，请了老师来教。小荷姐姐和一个举人看中了彼此，您二话没说就请老爷帮她做主，又是脱奴籍又是给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做了官太太……”

    露问握紧了她的手，“您给了我们正经路，别人我不敢说，可我这一辈子，是绝对不走歪门邪路的。日后若见了可怜人，自然也会尽力帮忙，就像您当初帮我们那样。”

    倬瑾笑着看她，“姐姐懂我。”

    “我自然懂你。”露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