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农历二月，可端京里还是雪片飘个不停，连夜间也不住。
“三姑娘？三姑娘！有人来找！”门外声音响个不停，露问强撑着起了身，先把衣裳给倬瑾披上才开始穿自己的，一边系带子一边下床，“进来罢，怎么了这是？”
她出了房门，又绕过一层屏风，皱眉看向来者。“风吟起了么？夜里冷，再添上一盆碳，别冻着姑娘。”语罢，她接过兰华递来的斗篷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姑娘肩上，把她扶起，“这位姑娘，雪夜前来定是有事，可是有什么为难的？”
那姑娘泪眼盈盈，赫然就是倬瑾前些日子救得那位。“此举是不知礼数了，可我、我实在没了法子，还望王娘子救我一命！”说着，坚决下拜。
“快快请起！”倬瑾也赶了出来，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这是怎么了？”她记性好，自然记得这位姑娘，“你家人是说你了吗？”
女孩儿一边落泪一边摇头，“他们硬说我失了名节，城西的董员外不嫌弃，便要我嫁给董员外做小娘！可如今董员外已经五十四了，他家的大娘子又厉害，我不愿嫁他，王娘子救我！”
倬瑾一惊，连忙拉她坐下，先是叮嘱露问一句，“姐姐倒杯热水来，不要茶了——入夜了不好喝茶。”
话毕，她再看向那女孩儿，轻轻给她擦眼泪，“别怕。你好好与我说一说，你叫什么家在哪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们可打你了？你是怎么来的？身上有伤吗？”
帮人帮到底，倬瑾也不觉得烦，只是细细询问她。
“我叫林紫堇，家住端京城东安乐巷……”这姑娘落泪叙事两不误，语气和缓，夹杂着恐惧害怕，但总体来说还是相当冷静的。
倬瑾和身旁的姑娘也都听明白了。
原来这位林姑娘家里人都是黑心肠的，自从知道一个表亲嫁给了一个当官的做小娘，享荣华富贵不说还带着一家人鸡犬升天，便心思活泛起来了，也盘算着让紫堇学些才艺以待日后。如今紫堇年仅十三，因被拐一事给他们提供了借口，便说她名声受损，打算让她快些嫁人。
“呸，一群烂心肠的！”黄衣姑娘忿忿骂道，她身旁的青衣姑娘轻拉她一把，“木樨你安静些。”风吟更是愤怒，“天下岂有如此恶毒的父母？”
紫堇听了只是默默垂泪。
倬瑾抿抿唇，开口询问，“若把你嫁到那里，董员外会给他们多少钱？”
“说是二百两银子……”紫堇拭泪。
兰华听了忍不住捂了嘴，“二百两？姑娘一个月的月例银子也不过十两。”她们虽然常年在府中生活，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可对于端京物价还是有一定了解了。“这二百两，足够寻常三口之家过十几年的了！”
一直站在倬瑾身后的芙蕖也皱起了眉，姑娘该不会又要出钱了罢？
“这样，你先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我就派人跟着你去你家。这二百两若是能压一压最好，压不下就二百两，我也能出这个钱。你说你会弹竖箜篌，大致能弹成什么样？”倬瑾开了口。
紫堇抿唇，道:“尚可，只学了一年。”
倬瑾招招手，“龄草姐姐，把我库房里的那架竖箜篌拿来。”
“是。”
倬瑾转了头，接着对她道:“我在京中也有一个乐坊，是只让人听曲的。你若是愿意，以后在我这儿弹曲可好？”
紫堇朦胧的泪眼一亮，水色一弯，当即就要跪下道谢，“多谢王娘子！紫堇愿意！不论最后我老子要多少钱，我都只增不减地还您，我一辈子都跟着您！”
倬瑾连忙拉住她，“好端端的跪什么跪？我只是顺手帮个忙，何须这样？”
“于您只是顺手，于我却是救命。”紫堇摇头，深深拜下，“紫堇、紫堇真不知该如何谢您！”
“若是真想谢我，便好好弹曲就是。如今我正愁找不到乐师呢。”倬瑾也站起来，用了力气把她拉起，把她凌乱的发丝理了理。紫堇只静静地看着她，轻咬着唇，眼里倒映着她的恬静面容。
“姑娘，箜篌我取来了。”龄草抱着架胡杨木刻百花的竖箜篌走来，紫堇连忙擦了眼泪，又用帕子把手擦干净，才接过箜篌。
倬瑾乍一听便愣了。
声声乐响，似情人低语，又似哀歌掩泣。曲调轻和，仿佛有说不尽的柔情蕴于指尖。
一曲尽，倬瑾不觉赞道，“紫堇姑娘好厉害！只学一年便有如此水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紫堇听了不禁抿唇，莞尔一笑，眉眼弯弯，若春花初绽。
“紫堇姑娘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可莫要再哭了。”确定倬瑾会招她“入伙”后，露问便把她当了半个姐妹，笑着对她说道。
紫堇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多谢露问姐姐。”露问看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字也只是笑了笑，这位姑娘记性倒是好。
“日后你就在我们府住下，我请了教箜篌的乐师，你跟着姑娘们一起学，可好？”倬瑾笑着问她。
紫堇不住地点头，眼中晶莹，声音哽咽，“王娘子的恩德，我此生……是报不完了！”
“紫堇姑娘可别这么说，我们家姑娘心肠最好了，帮过的姑娘孩子不计其数，若要一个一个地报答，那也是我们几个先来呢！”风吟笑着让龄草把箜篌收回去，又扶起紫堇。
紫堇一听便垂了眉，轻轻掩住唇角，“这样么……”
“可不是，有谁不喜欢我们三姑娘！”风吟笑着搀住她胳膊，不动声色地把人都带了出来，给木樨丢了个眼神，“我带着紫堇姑娘休息罢？姑娘今日真是受惊了。”
木樨瞬间明白了风吟的意思，转了身寻了安神香出来，“姑娘，咱们快些安置罢，明日您还要学棋呢，可要养好精神。”
“嗯，你们也快些休息，我这儿还有露问呢。”
“是。”
第二日，大内成平殿。
“官家来了？”原本低头看书的女子抬起头，眼睛一亮。“今日可累？”着深蓝卍字圆领长袍的男人笑着走来，按下肩膀不让她起身，“多歇歇。”
“官家才要多歇歇呢，我是个闲人，哪里累着？”她合上书，嘴角带笑，眉眼含情。“如今你月份愈发大了，也是辛苦。”皇帝笑了笑，在小几另一边坐下，“看什么呢？”
“是瑾丫头送的话本。”容贵妃抬眸，给他斟了一盏茶，行动时鬓间步摇微动，“瞧着很是新鲜，官家可要听我讲一讲？”
“你平常不爱看话本，你既说新鲜那自然是好，说一说罢。”皇帝只是浅笑，兴趣不大。
“从前呢，有个张员外，他乐善好施，为人阔达，是远近十里都称赞的好人。唯一不足的便是膝下空虚，年近五十才得一女，爱惜非常，自幼千娇百宠地养着长大。
张娘子容貌好，爱说笑，见了的人就没有不爱的。可天有不测风云，正是在家家户户欢天喜地的元宵灯会上，张娘子被拐子迷昏带走，卖进深山老林。
张员外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张家没人操持着，没几年也败落了。”贵妃声音温柔，皇帝听到这儿便大致明白她是有话要说，便正色看向她。
“好在，当时的陛下英明神武、爱民如子，最终还是抓到了那些拐子，把被拐的女儿找着了大半，让她们回了家。”贵妃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皇帝笑着看她，“既然人都找到了，为何叹气呢？”
“因为就在那一年，天降祥瑞，按往例皇帝是要大赦天下的呀。所以那些拐子也都平平安安地回了家，可有些姑娘却是再也回不了家了。嫣则也是当母亲的人，怎么不能一叹？”贵妃颇带了些幽怨地看他，“若是官家，您会怎么做呢？”
皇帝莞尔，“朕知道了。”他轻轻一刮贵妃鼻尖，“大赦天下是不能少的，祖宗礼法不可废。不过，拐子坏人美满，罪无可恕，不若提前下旨威慑，定下罪过，也可让百姓心安。”
贵妃闻言一笑，再次为他斟茶，双手奉上，“官家圣明。”
“这瑾丫头每天操心的事儿还真多，又是让崔娘子跟你讲的？”皇帝嘴角衔笑，没有责怪的意思。
“人家都吓出病来了，官家还要说她的不是吗？”
“知道你与她投缘，可也不能娇惯了她。你看看通端京城里，谁家姑娘像王三娘子那般随意行事、无所顾忌？云二不着调，她也跟着闹，我可是听人说了，她这几年为了看万俟行首闯了醉人间好几次。”
“她年纪小，调皮一些也正常。”皇帝蹙眉，贵妃倒是不以为意，“就当是撒我撒不了的欢了。”
“都是要当母亲的人了，还想着撒欢，嗯？”皇帝笑着暼她一眼。贵妃轻哼一声，但转眼便是一笑，“不过官家，如今还真有件要紧事儿想跟您说。”
“嗯，又有什么事？”
“再过几日就是王二娘子的及笄礼了，昭仪好歹是她亲姑姑，总是能去的罢？”贵妃站起，坐到皇帝那边。
“除了寻常出巡省亲，后妃不能随意出宫，这个道理还要我来教你们？千百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莫说王二姑娘的及笄礼她不能去，便是瑾丫头的也去不得。让贴身的女官内侍送些礼就行了。”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温柔。
“……是，嫣则知道了。”
“近来他有没有闹你？”皇帝轻轻抚上贵妃隆起的小腹，柔声问。
“没有，官家放心。”贵妃弯了弯唇。
“最近我看御膳房又出了新菜品，回头送你几样尝尝？听你身边的小屏儿说，近来你吃得愈发少了。”
“哪有？明明是小屏儿胡说。”
“她才多大？能说什么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