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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白

    半月后,春闱重开。

    这次宋玉琅一直把人送到贡院门口,朱灵伯身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几句话说不利索,一口气得喘好久。

    坐在车里,宋玉琅把带来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对护膝。

    “先前不是送给程风了?”

    “前几天得了皮子新做的,刚好给你拿过来用。”

    朱灵伯伸手要接时,听到车外小念小声地嘟囔:“哪有刚好,明明是昨儿熬了个大夜赶出来的。”

    “小念!”宋玉琅嗔了一声,转又对朱灵伯说,“这次可不许给别人了,你现在在车上就穿好。”

    说完也不等朱灵伯说话,她自下车把地方空了出来。

    朱灵伯低头看着那对护膝,上面的狐狸毛油亮亮的,皮革柔软且紧实,拿在手里还是温热的,暖烘烘、沉甸甸的分量。

    他靠在车上,宋玉琅就侧身站在车窗下。

    “虽说天气和暖了,但你刚从狱里出来,那里面阴湿潮冷不免受了寒气。考试这几天也晒不了太阳,你多捂捂,实在热了再脱。”

    “好。”

    朱灵伯撩开衣袍,把靴子脱下来,胳膊还不是很能使得上力气,只得一点点地穿。

    宋玉琅两只手绞在一起,闷闷地开口:“郑还今日出殡……一会儿你进院了,我便去看看。”

    顿了一下,朱灵伯才开口:“好。”

    他扭过头,外明里暗,透过窗纸他只能隐隐看见宋玉琅的身形,垂着头,影子都显得落寞。

    他继续说道:“正赶上今天,能去的人估计不多……见到他父亲,替我……算了……”

    静悄悄地,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二哥,”宋玉琅唤他,“代他好好考。”

    -

    此次不仅在考生入院前便严查其随身行装,更是调了驻军来,甚至于一人两兵,生员作答时左右两位官兵把守,严防舞弊。

    这是将调查结果上报天子后,主考官负荆想的法子。出了这样大事本是要革职查办的,这人殿门外跪了一夜,得了这样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兵甲寒铁沉沉的响动给整个贡院都罩了层阴云。

    明明是暖春艳阳天,考场里却个个噤若寒蝉,铁甲在侧,众人皆两股战战无从下笔。开考不过半个时辰,竟有被吓昏抬出去的。

    此情此景,朱灵伯说不上来的难过。都是寒窗多年的同侪,如今被朝廷当贼人一样防着,百无一用是书生,到底还是众人眼中最软弱可欺的。

    平地惊雷。

    朱灵伯拍案而起,怒摔笔砚,他声音并不大,但考场太过安静,“有辱斯文”四个字人人听得清楚。

    “文人虽手无寸铁之力,但笔墨担得起万民之责,朝廷不信我们,将我辈读书人视为阶下之囚。倘使清白不重要,空有榜上之名又有何用!今日长枪短刃如此折辱,杀的是我们的尊严,大兆良心何在?大兆负我!”

    这段话前几句是站着说的,后几句他已被两旁反应过来的士兵压在地上,双手反剪,两戟交叉立于颈侧。多日来的熬煎都在这一刻得到宣泄,他扯着嗓子对上位者喊,睚眦尽裂。话毕,便是一口鲜血从内里呕出来,落在灰蒙蒙的石砖上,格外刺目。

    院内引起一片骚动,但很快在绝对铁拳下压了下去。他们拿了锁链来要拷住朱灵伯,朱灵伯极力挣扎。当日他向张敞伸出手去是他主动要去牢狱中走那一遭,可今日情景,他不愿被强枷。他在口中不断地呼喊:“大兆负我!大兆负我!”

    镣铐困住手脚,紧接着棍棒落于胸背,朱灵伯在众人面前承受着所有可怜的、鄙夷的、同情的、嘲笑的、关切的……眼神,他仍旧只有四个字,念起来却越来越悲凉:

    “大兆——负我——”

    大兆究竟辜负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辜负了大兆?

    这就是傅清安赶来时看到的景象,他拄着藜杖,颤着手去拦:“不要伤我的学生!”

    傅清安而今八十又三,其为大兆所立之功不可斗量,一生出入宫门无数,只有这一次是去请罪的。所有人落笔停考,贡院内外被围得水泄不通,等候天子发落。

    朱灵伯不知道傅清安为何会出现在贡院,为何会救下自己,又为何会带着他进宫面圣。

    直到他出了贡院门,被人扶上车驾之时瞥见了藏于树后的宋玉琅。

    宋玉琅确实去了郑还家中,不过之后她还去了一个地方——傅府。

    他们从没想过那群人会如此放肆,竟直接抓人顶罪草草结了案,滔天的权势她只能想到一个人可以压住——傅清安。

    朱灵伯刚从狱中回来的时候,伤口还未处理完便已沉沉睡去,宋玉琅坐在他榻边守着,军医一遍遍上药,下人们来来回回端了无数次热水,她一下懂了当时为什么朱灵伯说他想赌一次。进退维谷,她也想赌一次。

    朱灵伯之前写的状子她是读过的,凭着记忆誊抄了下来,春闱只给她不过半月时间,这几日里她在兰都城内找遍了贡生举子,才在这张新写的状纸上添了数百人的名字。

    不知事成与否,她没有告诉朱灵伯。

    傅清安是先帝尊为“万世师表”的人物,先前在傅府门口,面对那一群学生的请愿他不是没有动摇,看见石狮子旁冰冷的尸体他不是没有犹豫。但另一边是傅家的清流名声,是血脉相连的嫡亲长孙……所有挣扎平衡的结果在展开这张状纸后全部被碾碎:

    “学生朱灵伯,为景宁二十二年春举子,寒天酷暑苦读八年有余,惟念一朝科考登榜入天门,图生民之福,谋兴国之策。今功名被夺,倚权者仗势欺人,目无王法,皇榜之下公然行私,文心蒙昧,有负圣恩。经文所著,夫子所授,皆立于‘清白’二字,敢问公道何在?学生经年负箧,竟不得一完履,大兆负我。”

    娟秀的行楷下方密密麻麻的名字填满了整张纸。

    傅清安本是要直接入宫的,贡院那边的消息传来急忙掉转马头,先去救下了朱灵伯。

    没料到的是,大殿上已是三堂会审的架势,而傅桓就蓬头垢面跪瘫在地,看见傅清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一个劲地喊“祖父”。

    傅清安致仕多年,偶然临朝圣上也会免其跪拜之礼。而现在他伏于御阶之下,承受着天子雷霆之怒:“夫子消息好生灵通,朕刚把他提来亲鞫,你就来求情了!”

    话音刚落,傅清安立即低下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臣绝无求情之意,老臣此番前来,是为请罪。”

    “请罪?夫子何罪之有啊?”

    天子无情,即便是曾经教导自己的老师,此时竟也不容他起身回话。

    那本应该被处理掉,早没了踪迹的夹带考生的题纸压在纸镇之下。

    傅桓今番登科的题纸之上,行云流水写的锦绣文章,竟与其中一张内容完全相同,署名却不是傅桓。

    崇明帝手拿着题纸缓阶而下,走至傅桓面前,问傅桓可还记得自己当初如何作答。

    方才傅桓殿前失仪,两侧宫人上来捂住了他的嘴。现在松开了,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读的是圣贤书,做的却是鸡鸣狗盗之事。

    “干得出代笔偷换试卷这等下作之事,你是怎么养的儿子!”崇明帝一甩袖子,震得满殿无人敢言。

    “臣惶恐。”

    证据确凿,傅清安无言可辩,也不欲再辩,伏首再拜,言:“臣自知教子无方,纵子孙弄权枉法,倚权舞弊,失科举之公正,无颜面见天子。但臣此番进宫,确为自述己罪,请圣上彻查此案,还天下学生公道。”

    傅清安陈过之时,双手将那份状纸呈了上去。

    同样的状词,还有一份同那些题纸一起摆放在龙案之上。不过这一份上,数百人的名字崇明帝并未见过。不等读完,圣上盛怒之下便要给傅桓定罪,

    “傅夫子,看在你往年教导朕的情谊上,朕将你的孙子流放辽西已是最大的恩德了。”

    一直无话的傅桓这时慌了神,一个劲地喊“祖父”、“祖父”、“祖父救我”……

    傅清安伏下的身子自始至终没有起来,他声音苍老,带着愧意,极慢极低地说:“臣,叩谢陛下隆恩。”

    朱灵伯是跟着傅清安来的,原本一直在其身后跪着,没有几个人注意,这时却突然开口了。

    “陛下,草民斗胆,有事相报。”

    他已在这一来一回中弄清楚了事情缘由,有人抄了探花郎的文章却附了傅桓的名字,本定好的功名便落在了傅桓头上。

    崇明帝以为他是傅清安门下,并不看他,但还是准了他开口:“说。”

    “傅桓科举舞弊,偷换题纸一事已确凿无疑,那他所顶替之人的功名可还能得恢复?”

    崇明帝本已转过身去,听完这话又转了回来。

    两份相同的题纸,假的是傅桓,但另一份就一定真吗?

    “启禀陛下,先前大理寺已将此案定为‘考生夹带’,特意抓了被傅桓顶替之人,严刑逼问屈打成招,春闱之后便要流放。”

    提讯傅桓时,那几个背了莫须有罪名的贡生也被带了来,不过陛下一时盛怒未得召见,这时全被带到了殿上。

    本是最清白的学生,现全都成了罪犯模样,满身血污,不成人形。

    傅清安年事已高再跪不住了,靠在廊柱上不禁长泪两行。

    探花郎落笔,当真是好文章。

    崇明帝拿着手中题纸,大步迈至那几个“犯人”面前,问:“谁是萧山?”

    俯首的朱灵伯猛地一惊,被换的居然是萧山!

    他看向那几个衣衫褴褛之人,可再仔细辨认,却也认不出来。

    跪着的人里最右的那个努力直了直身子,深深叩首,“草民在。”

    崇明帝站着问,他跪着答。虽然声音微弱,但大殿之上静悄悄的,落针可闻,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停顿、每一次深喘气……都听得分明。

    万字文章,断断续续默了快一个时辰,同崇明帝手里看见的一字不差。

    孰是孰非,孰黑孰白,真相水落石出。

    他在考场之上日日竭尽才思,奋笔疾书万字有余,竟留不下“萧山”两个字。

    萧山以血为墨,将自己的名字落在了那张联名的状纸之上,一同写下的还有郑还的名姓。曾经他以为权势之下两手空空的人毫无办法,但郑还的死让他看清楚不争便永远没有平反出头之日,可真正让人恐惧的不该是凌驾于人命上的不公。

    郑还是压在傅桓身上的命案,舞弊一罪是真,当街行凶、打人致死罪名也是真。

    秋后处斩。

    傅清安保不下他,也不会保他。

    傅桓将拷在手上的铁链挣得哐哐响,他似疯了般扑上前去扯朱灵伯的衣服,“你干了什么?你们都干了什么?春闱已经重开了还想怎么样!明明已经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朱灵伯,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朱灵伯被他压倒在地,经过前一番折腾伤口本就快要裂开来,这一下更是严重,衣服内里的纱布已经在微微渗血了。

    傅桓当即被拿下,宫人将他从朱灵伯身上拉开,紧接着侍卫就把人带走了,没再多留一下。

    朱灵伯,崇明帝觉得名字听起来熟悉,便问道:“你就是写这张状子的朱灵伯?”

    朱灵伯还没有缓过来,捂着胸口咳嗽,磕磕巴巴地应着:“是,正是草民……”

    “你为何写此状词?”

    朱灵伯理了理胸前衣袍,规矩跪好,强咽着喉间涌上来的血沫,答道:“开榜前傅老先生曾于程家喜宴上试草民才学,众人皆料草民此番必登科,伯深知才疏学浅,不敢于各大家前买弄。然傅桓腹中草莽之辈却题名金榜,且傅桓在开榜十日前便于城中承楼定下庆功酒,不免心怀疑虑;后遇傅桓恃强凌弱,欺辱寒门学子,心中不忿愈深。故此草民前去大理寺鸣冤,以求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崇明帝听完此话,问他:“你父亲是镇安侯宋慈?”

    “正是家父。”

    “科举舞弊此事最先是你父亲上奏,如此说来,你之前便去过大理寺。大理寺,怎未见他们上奏……”

    “民,不知。”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全程在旁候着,早已是胆战心惊,不敢发一言。这时候大理寺的人更是吓得脸色都变了,各个惨白如纸,不敢抬头。

    崇明帝攥着那张几百号人的联名书,脸色越发得冷峻。

    “好啊,好啊,你们的手已经伸到大理寺了!镇安侯的儿子也被卷进来,你们当真以为这大兆是你们的天下了吗!再过几日,是不是要把朕的圣旨、朕的玉玺也一并换了!这龙椅不如也交给你们来坐!”

    话不及说完,殿内已经乌泱泱全跪下了。

    “程铮,这案子还是交给你审,务必将所有参案人员全部查清,不得徇私。御史台监察,若发现他为自己儿子也有舞弊之嫌,便把他儿子推出去和傅家那个一同斩了。”

    “传朕旨意,今日科考暂停,将刑部并御史台所有人手调至弘文馆文库,重新核对春闱题纸。朕倒要看看有多少人在欺瞒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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