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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满明赋

    朱灵伯没有想到薛尚如会找他。

    他如常卯时起身洒扫祠堂,却在进门那一刻发现里面有人。

    薛尚如未着华服,一身素衣,脂粉钗环一概未用。堂内烛火摇曳,她跪于祖宗牌位之下,双手合十,闭目默祷。

    “来了。”

    朱灵伯将手中提的扫把水桶放在一旁,冲着那个背影恭敬行礼,答道:“是,母亲。”

    “不知母亲今日要来拜祭,我来迟了。”

    “我是在替你跪。”

    门外朱灵伯措愣片刻,匆忙跪了下来。

    薛尚如弯腰叩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起身。朱灵伯双手伏地,始终没有抬头,但他能感觉到薛尚如在一步一步走近,直到他面前停下。

    “起来,同我出城。”

    一路无话,朱灵伯未敢擅言,直到马车停在了城外河边,郑家门口。

    “母亲……”

    他伸手搀着薛尚如下车,她看着眼前挂着白幡的篷屋,说:“不该将无辜之人卷进来。我知你此番不容易,也吃了很多苦,但终归都是皮肉之伤,可这孩子丢了性命……”

    话音未落,朱灵伯后撤一步垂头跪下了。

    “别跪在这儿,进去灵堂前上柱香。”

    “是。”

    话毕,有一老人从内里打开了吱呀的木门。那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努力睁着眼睛认了认,方把两扇门全打开。

    “薛小姐啊,您请进……”

    是郑还的父亲。

    朱灵伯从没有听旁人唤过薛尚如“薛小姐”,他起身行过礼,便跟着薛尚如一同进去了。

    此时薛尚如倒不像平时那样重礼节,主人如何搭话,让座倒茶,她一概不理,只冷冷地坐着。

    郑还家并不富裕,一间两进的茅草宅子,外用竹篱笆围起一方不大的院子,就是全部了。说是灵堂,丧事办完后早已撤了,只留郑还的牌位还置于高台之上。

    朱灵伯点了香拜祭,转身不过三两步便至厅前。他躬身行礼,起身后欲步至薛尚如身侧,一直没有说话的薛尚如却在这时突然开口止住了他的步子。

    “他有东西要给你。”

    厅内静默无言,听不到任何响动。过了片刻,始终垂着头的郑父动了一下,他右手搭在桌子上撑着起身,转进房内拿了一个蓝布包裹出来。

    朱灵伯接过的时候明显感觉郑父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正要开口问时,薛尚如起身迈出了厅门。他匆忙就要道别,被郑父抓住了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他对他说:“孩子,日后……来找我,我会去。”

    没头没尾一句话,不及细想,朱灵伯只能先应着。

    今日的薛尚如与往常很不一样,平日里她行事虽看着冷面冷情,但识大体顾局面,与人交往礼节上从没出过错,在家中这几个孩子她不常挂在嘴边,添饭加衣有什么事她总能关照到。但现在坐在车中,朱灵伯只觉得她心也是冷的。

    摇摇晃晃一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等到了府门口,他支吾着刚吐出“母亲”二字,便被月花姑姑抬手按下,她冲着他摇头,便同薛尚如回房了。

    那个蓝布包裹并不大,寻常的布料摸起来还有点粗糙,但叠的很整齐,两个角打开,是一本书册。用的却并不是现下书局常用的清水绢线,打眼歪扭并不工整,用麻绳粗粗订在一起。书页里的内容也不像是用版墨翻印出来的,还是能看出是制书之人手写的。并没能好好保存,纸张有些已经残缺破损,重新整理过上面还沾着一些擦不掉的灰尘污渍,以及干涸的血迹。

    是郑还的手稿。

    里面详细记录了郑还四次赴考的题目与所答内容,每一篇策论都仔细标注了日期。其后还附了几篇文章,应是他自己较为满意的习作。

    朱灵伯手上捧着这本册子,心中思绪万千。

    手稿不是随郑还下葬了,怎会在这里?

    薛尚如知道这包裹里是什么吗?

    她是何用意?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实在烦乱,找不到出口。所有问题都在求一个答案,走的路看不到尽头般。

    -

    入夜,朱灵伯独自坐在院中。

    “在干什么?”

    朱灵伯回头去看,宋玉琅束了襻膊,扎了裙脚,提着一个小竹篮。

    “你这是干什么?”

    “今年院里荷花养得好,到现在还有几株开着。我摘一朵明日给若若姐送去,她最是爱荷,再迟几天可就真没了。”

    宋玉琅摇摇手中的篮子,说着就要撩裙子下水。

    朱灵伯忙站起来拦住她,“夜里水凉,我来吧。”

    他十一岁刚来兰都时便比宋玉琅高出半个头,如今更是手长脚长,近岸一点的花他不下水伸伸手便能够到。

    “不要那朵!后面那株刚开的……”

    “这朵?”

    “不是,再往右边一点……”

    “这朵?”

    朱灵伯坐在池边石头上,还是脱了鞋袜。

    “这一枝?”

    “是是是。”

    “还有左边那株未开的花苞。”

    ……

    朱灵伯抱着花光着脚水淋淋地上来,宋玉琅忙把小篮子递过去,花瓣上还有刚积的夜露,沁香沁香的。

    “二哥,你晚上在这里干什么?”

    朱灵伯刚坐下,把挽起的裤子又往上扎了扎,脚边积了一小滩水。两只手在空里甩了甩,有看不见的一滴水珠落到了宋玉琅手背上,凉凉的。

    “在想事情。”

    他说着把桌案上的册子往前推了推。

    “看看。”

    翻开前宋玉琅并不知道内里是何等脆弱的纸张,手上没注意一使劲,掉了一页……

    “嗯……”

    “萧山要是知道了,估计得气吐血。”

    “……”

    “这是当时郑还留下的手稿,他装订起来了。这一本应当就是萧山收起来那本,郑伯父给我的。”

    宋玉琅逐页翻过,里面的文字由稚嫩变得稳重,最终却空无一物。

    朱灵伯继续说着:“我喜欢最后一篇。”

    听到这儿,宋玉琅手下缓了力气,轻轻翻着,方看到最后一篇:

    满明赋

    明月举万京,

    ……

    宋玉琅指尖滑过“明月”二字,她抬头看向天幕,身旁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从她的眼睛看过去,朱灵伯双手空空,两脚也空空,一身白裳站在空空的夜幕之下,身后是一轮圆月。

    突然,一阵箫声传来,声声呜咽。

    “是横庐。”

    朱灵伯回头,宋玉琅已闭上了眼睛听,怀里还抱着那篮子荷花。

    她对他说:“泠山先生每逢月圆之夜必吹箫鼓乐,听了这么些年才听出来他曲子里的愁怨。”

    他不解:“愁怨?”

    宋玉琅睁眼看他:“你不觉得吗?小时只觉好玩,以为府里藏了什么大罗神仙,要追着箫声去找,没等出院就被母亲一把按在怀里。后来慢慢习惯了,倒未曾好好留意过先生在吹什么。你听,是不是很像今晚的月亮?”

    皎洁圆满,亮堂堂的,平日里藏匿起来的哀伤和思念无处遁形。

    朱灵伯顺势去望,不由脱口而出:“明月举万京……”

    “二哥,这篇《满明赋》和之前的文章不是同一人所写。”

    朱灵伯闻声转过身子问她:“何出此言?”

    宋玉琅来回翻着书页给他比对,“二人执笔运笔确为一脉,但细看落笔还是有差别。就说这个‘举’字,最后一笔郑还向来是侧锋收尾,但《满明赋》锋藏笔中,更沉稳一些。”

    朱灵伯接过书册反复地看,想不出其中缘由。

    宋玉琅疑惑的却不是这个,她问:“你此时翻看郑还的书稿?你是想……”

    “我在想他之前是否也被换过题纸。”

    “你要替他平反?”

    蒋文毓让自己收手,过犹不及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但薛尚如今番分明是在推着他往前走。

    查,还是不查?

    盯着宋玉琅的眼睛,这个压得他辗转难眠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也或许,早已有了答案,只不过是他不敢面对。

    “是。”

    “你打算如何查?”

    线索、人证、物证……现在只有手里这几页纸,空口白话,找谁去查?

    没有头绪,风把书稿一张张翻过,哗哗的响。

    字迹不一样,字迹不一样……那弘文馆文库里收着的题纸上,字迹一样吗?

    朱灵伯倏地合上书册,“有一个人可能知道点什么。”

    他看向宋玉琅,宋玉琅眼神在他手中停留片刻,似也懂了一般,开口说道:“明日,我们去大理寺。”

    -

    张敞面无表情地翻着手中郑还的手稿,他知道很多学生都有记录的习惯,他年轻时也会誊抄喜欢的文章。纸张上的血迹并不影响他的翻阅,大理寺十余年,流血的事见多了便不会再让那些血色模糊自己思考的逻辑,他一面看一面问道:“你能确定是郑还亲手所写吗?”

    “能。”

    “怎么确定?”

    “……”

    “而且,你怎么确定他六年前的题纸被人替换过,你没法查。”

    “不确定。”

    张敞垂眸看堂下之人,“对科举之事信口雌黄,大理寺可以抓你下狱。”

    “我不能确定郑还的题纸一定被人换过。他四次入考,后两篇心智已乱,文章没了章法,可前两篇仍能窥见其才。学生私以为,这样的文章未能登科不合常理。我不止是为郑还,还想看看这么多年有多少好文章蒙尘。”

    “此次舞弊案你确有首告之功,但你若狂妄到非议前人,评较朝事,谁都保不了你。”

    高堂之上,不辨亲疏。

    “所以来求大人一事。”

    “哦?求我?”张敞微蹙了眉头问道。

    “我想见春闱中代笔之人。”

    “见他?你是想问他之前是否也拿钱办事,为人捉刀?”

    “是。他既是寻来为傅桓等人代抄题纸之人,若此法已行多年,那势必之前也有人为其代抄,而这个人很有可能”

    言语间朱灵伯明显急迫了起来,张敞截去了他的话头,“很有可能就是一直以来的捉刀客。”

    张敞知道他的意思,沉声对他说,“你来晚了,人不在我这。”

    “大人当真不肯再帮我一回吗?”

    “……”

    “可惜郑还至死都还只是个假状元。”

    朱灵伯自知在这里耗下去也不会再有结果,他拱手行了一礼,便往前走去要拿回那本书稿。

    “大人您应该看一看的,郑还书后所续习文,那篇《满明赋》,洋洋洒洒不过百余字,但其中韬略抱负,伯自愧不如。”

    张敞本已将书递还,听了此话明显一怔。他又把手收回来开始往后翻,手指停在最后一页不动了。

    “你老师知道你要查此事吗?”

    “不知。”

    “侯府之家,却偏要走仕途,想做官?”

    “……是。”

    “你如今因科举一案在圣上面前也算露了脸,是想入刑部?待十月高中,之后吏部考核找程大人提上一句,进刑部是十拿九稳的事,何必要再趟这趟浑水。”

    朱灵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并未直接回答是或不是,只是说:“我想早日得到重用……想为更多无辜之人还个清白。”

    士子登科一年经吏部擢选,部分择优录入六部之中,其余人则下放至各地方管理地方具体事宜。想入六部,须得在选考中名列前茅,再经由三司考较,选入名册等候圣上钦点。

    “你年纪尚小,不要好高骛远,你老师是对的,切勿太心急。”

    说完话张敞把书稿合上还给了朱灵伯,他起身甩着袖子便要走。

    就在朱灵伯眼看着那身官服转身离去,双脚跨过门槛,已然踏在堂外之时,张敞却停了步子,背对着他开口说道:

    “你要找的人名叫李克,三日前已被刑部提审做最后供词,现在估计已经在流放途中了。找不找得到我不管,但若真问出什么东西来,你可以用大理寺的名义把他押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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