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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礼部

    景宁二十二年十月初十,节气小雪,科举第三次重开。

    再一次踏进贡院,不知朱灵伯作何感想,他在这里被顶替、被殴打、被压在地上带着血喊一句不服……。此番入场考校虽严格,却没了铁甲寒兵在侧。路上倒是碰见好几个举子贡生向他行礼示意,他身前的伤已大愈,但终归还有人记得。

    这次宋玉琅并未前来,弘文馆经书阁的修书快近尾声了,她最近早出晚归,两人难得见上一面。入冬之后,天气一天天变冷,不用她提醒,朱灵伯自己便带着那副狐狸毛护膝。

    入京一载,三次赴考。所有考生都面露疲态,可谁也不甘心轻易罢笔,拖着身子坐在贡院里给自己占一个位置。

    不到月底便放了榜,偌大的皇榜下不似从前,高中、落第都变得悄然无息。

    悲喜不明,苦乐自知。

    “知慎,如何?”

    “虽是末位,但一甲有名。”一句话压了又压,程风仰头看着自己的名字抿了唇,回看身侧的朱灵伯,“你呢?状元郎此次如何?”

    朱灵伯一身长袍站在榜下,一支素玉簪束了发髻,他面色如水,微仰着头,一双眼睛淡得不能再淡。他并未答话,只是示意程风侧身,顺着目光看过去,在人群之外有一布衣,站在松树下从书箧中拿了只酒壶出来。

    那人举着酒杯第一杯敬天,一饮而尽;第二杯酒杯的方向对准了树后的贡院高墙,尽数洒于黄土之上。

    “此次的榜首,萧山。”

    他在祭谁?

    他们二人并未上前打扰,只是远远地看着,不多时,不知是谁出声,说了一句“走吧”。

    程风并未急于在此处就撒手分别,他站在宋府的马车旁四处张望,看周围并无旁人,问道:“小玉没来吗?”

    朱灵伯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抬腿上了马车,答他:“弘文馆。”

    “怎么还在弘文馆?”程风说着话翻身上马,向朱灵伯扬手,“走,我们去找她!”

    朱灵伯撩开车上帷帘,探着头说:“今日放榜,题纸入库,弘文馆事情繁琐,她怕是无暇抽身。”

    程风浑然不管这些,他拽着缰绳,调转马头,稍稍加大了声音说:“那我可去啦!”

    这两个月宋玉琅在弘文馆几乎算半个掌事了,原本只是帮着修书,后来大多事务方沉都交由她管。虽说大兆历来没有女子为官的传统,但下面的人看着,仍觉得颇有一番托孤的意味。

    今日贡院放榜同时,弘文馆这边所有题纸封章入库,牵涉重大,不得马虎。方沉在内间安排,宋玉琅站在院中支应,一内一外,有条不紊。

    程风知道馆内忙乱,来后并未通报,他踩着马背纵身一跃,跨坐在墙头之上向里张望。

    立了冬,天气渐寒,时下人人都加了厚衣,来来往往进出的步子都缓了许多。独独他还是一身轻薄单衣,因着骑马的缘故,只简单系上了披风。

    宋玉琅站在院中,身披水青色斗篷,手里拿着名册,不时用笔勾画标记一些什么。好像从上次失火开始,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或许要更早一些,只是谁都没发觉。瘦弱的一双手不知何时,落笔写下的就不只是诗文了。

    程风坐在高处静静看着,不时有风吹过,他想不到,小时候那样娇蛮的一个人居然会长成眼前这番沉静的样子。

    因为打不过宋英,宋玉琅团子大时便在一群比她大的孩子里称王称霸了。谁若欺负她,她“哇”的哭一声,宋英拖着木枪便打过来。时间一久,兰都内就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小时候宋玉琅头上总梳两个小丸子一样的发髻,程风搞不清楚那些花花绿绿的珠花究竟是插进去的还是绑上去的,他摘了好看的花、或是偷偷拿了程若的首饰,仗着自己个子高一点就往宋玉琅头上插。小孩子手上没力道,每每戳到头皮痛得宋玉琅放声大哭,他总要被宋英按着打一顿。程风不长记性,被打了还是不改原样,时间一久宋玉琅自己就摇着小丸子头追着程风打。程风幼时体弱,身上筋骨软,程徽来信说不如接到漠北来磨砺磨砺,程夫人自然不愿,程铮虽同意,但漠北不比京城,终归还是担心。犹豫之时,还是程风自己执意说想去。

    当时的小玉琅站在城墙之上,背靠兰都,前望西北万重山,回答逗趣问她的人:“我以后要嫁的郎君,定然是同父亲一般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程风便是听了这话,十岁离家,十年方归。

    他走的那年宋玉琅只有七岁,冠礼上再见,他竟有些不敢认。

    他更不敢问,十年,她是不是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宋小玉!”

    手里握着毛笔的宋玉琅循声回头,身上的斗篷跟着她突然的转身轻轻摆出一个弧线来,又飘飘荡包裹住她。

    “程风!”

    她朝他挥手,他顺势也抬起手来。

    “你怎么在这儿!”

    宋玉琅暂时把手中的活计交付出去,一路提着裙子小跑到墙下,仰着头问:“如何?”

    程风见她过来,本要翻身下墙,但内里所忙之事,他确实多有不便。于是就趴在墙头看着面前之人,那人已不再梳幼时的丸子发髻,但跑起来的神态却是一点儿没变。他看见她跑向自己,看见她顿足,看见她抬起的面容,鼻尖微微有点泛红,眼睛亮晶晶的,没了方才的严谨,多了几分宋玉琅独有的动人。

    “我二哥没一同来吗?”

    话语将思绪拉回,他答她:“长玦想是避嫌,已经归家了。”

    “如何如何?”宋玉琅语气明显已经有些急切了。

    程风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答道:“程某不才,勉强……一甲有名。”

    “你居然中了一甲!”听到这个名次宋玉琅如旁人一样吃惊,从三甲到一甲,程风只用了几个月,“你这次怕不是真的舞弊了吧?”

    “宋小玉,我从小也是饱读诗书长起来的好吗!”宋玉琅一时嘴快,气得程风差点从墙头掉下去。

    “一甲,一甲多少名?”

    程风支支吾吾,摸了摸鼻子:“……一甲……末位。”

    宋玉琅看见程风的窘迫样子,不禁捂着嘴笑,忍不住又打趣他:“那这样听起来合理一点了。”

    程风一时无话,宋玉琅等笑够了,轻轻捂着胸口继续问他:“我二哥哥呢?”

    “你二哥还用担心吗!又是‘尚可’、‘尚可’……然后一甲第二。”似是知道她下一句要问什么,程风继续说,“此次魁首是位旧交——”

    “旧交?何人?”

    “萧山——”

    不等话刚说完程风一扬手,自高墙飞身而下,稳稳落于马上,他在墙外喊道:“前来告知你一声,不必挂念了。方校书还在等你。走了!”

    宋玉琅反应不及,耳边就只剩下远去的达达马蹄声了。

    她站在墙下愣了一会,眼睛盯着程风一跃带来的那股无形的风,轻轻笑出了声。

    -

    朱灵伯刚下车还不及进门,就看见府宅檐下站了一人。

    “老师!”朱灵伯上前见礼,然后才抬头问,“老师在此处,可是在……等人?”

    蒋文毓徐徐转过身来,说:“我在等你。”

    “学生正要去禀报,天寒,老师不必如此辛劳……”

    蒋文毓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问他:“你去见方沉了?”

    朱灵伯不解蒋文毓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先如实答了,“学生不敢耽误,看完榜后便归家了。”

    回府路上其实耽误了。朱灵伯特意绕路去承楼买杏仁酪,承楼建在兰都最热闹的街上,一时停塞不前,车两侧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这才迟了。

    蒋文毓忽略了他的迟疑,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去横庐。”

    横庐只住了蒋文毓一人,他好清静,身边照应起居的只有两个宋府家生的童子,还常被他打发到内院去帮忙。

    二人步至横庐,这时节下煮茶的茶炉、茶笼等一应用具都收进了内室,余下几把竹椅显得院中空空荡荡。四下无人,蒋文毓开口问他,还是那句话:“你去见方沉了?”

    “是你说要早日为你母亲脱去罪名,我们才选了这条路。此案过后礼部倒了大半,现在就是个空架子,你何愁不能掌权?你继续查下去,难不成……还是想进刑部?我当初是如何教你的?”

    “老师您说,律法,不是惩处,是庇佑。”朱灵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蒋文毓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大兆律》禁止与外族通婚,是前朝先皇登基初期为了聚集民心、号应民众定下的。彼时大兆积弱,关外漠北各国结盟连夺十二州城,烧杀抢掠,百姓人心惶惶。为了活命、为了逃到京都的盘缠、为了给域外新君献媚……一时卖妻鬻子的大有人在,却都打着成亲的名号,关内关外人皆不齿。国土破碎、民失齐志,先皇悲愤之下才定了这样铁血的法条,当时与外族通婚者,其家人以同罪问斩,此风方止。后动乱平定,后人为保不忘前事,才一直延续了下来……”

    “婚丧嫁娶焉能定罪?有些法条明知是错,它又庇佑了谁呢?人欲天伦,也要因非常之时的律法打上耻辱的罪名吗?”

    蒋文毓回头看着院中桌椅,像是透过这萧瑟的空白看到了几年前,尚伏在自己膝头哭泣的孩子。他缓缓开口:“你现今是高门之子,况且才学不浅,科举入仕原是坦途。”

    “呵……”朱灵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喃喃道:“高门之子……”

    朱灵伯难抑激动之情,他颤着声音问:“老师,你知道吗?我母亲为了不连累家族,一辈子没有回过大兆。她只是想与相爱之人厮守,她做错什么了……”

    “而我又,我究竟该算作大兆人,还是中羯人?”

    我这样身上流着两个国家血的异类,是不是就该死……

    蒋文毓一生潜心学问,只收徒一人,当年他知道自己这个学生是母亲与中羯人所生之时,他有过害怕和心慌。只不过都是担心朱灵伯罢了。怕这样一个无所依傍的孤儿活不下去,在大兆王城之内,被知晓真相的人生吞活剥了。他告诫他,永远不要把自己的身世说出去。可那个孩子怎么说的

    ——我要为母亲脱罪。

    他不要隐瞒。

    他要正大光明的清白。

    所以要读经书,要考科举、走仕途……都在此。

    蒋文毓回头定睛看着朱灵伯,局外人他看得清楚,他说:“涉及两国邦交,你要先进礼部,才有可能触及这条法条。根不在法,在国。”

    蒋文毓长叹一声,“你破的是‘礼’,如此执着于案件审查,并无益处。你要知道,一旦进了刑部,再想平调入礼部,可就难了。”

    “更何况,这案子查到最后,不会有结果的……”

    朱灵伯听不懂蒋文毓话中的无奈。大抵是因为生母的缘故,他自小便把清誉声名看得比命还重要。科举案里一环一扣,又一步步走到如今,掺了几分他的执拗,说不清。

    “老师,礼部我要进,案子我依旧会查。既然插手了,就没法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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