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生气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平常的疑问句扰动。
以至于头疼，脑压升高。毛细血管破裂，流鼻血。
是因为他神情中，不合时宜的恳切与小心？
还是因为被唤起的，无法被注解的熟悉。
9
“他大概喜欢男人。”
我向珠珠坦白了我对殷筱的兴趣。珠珠提醒道。
“你之前不是说不确定吗？”
“因为没见过他交往过谁，但他高中的时候是有个男青梅的，每天形影不离。”
“后来那个人突然不见了，他一蹶不振了好久，再也没有走得很近的人。”
10
“但是我觉得你未必没有机会。”
“他第一次见你的态度就不寻常。”
“他是真的不吃甜食的。”
“也许我们可以试试。”
珠珠开始带着我“约会”，就是她和殷筱之间的那种定期一起吃顿饭，爬个山，然后拍照发到各个社交平台，对他们的状态广而告之的“约会”。
我和珠珠虽然爱好不同，但都是颜控，性格上也都是属于不受拘束的那一类型。其实还挺合得来。
所以扮演起恋人时多少有几分真情实感，有时候觉得有趣，还会故意在殷筱面前表现亲密。
殷筱面对我们之间的互动，脸上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到费解，到评估，最后面如死灰。
11
今天是周六，三人活动时间，殷筱安排了天文摄影展。
珠珠说星空这种遥远的东西让她犯困，因此只有我和殷筱两个人。
出门的时候，天气预报说有大雨，因此从一早天就阴沉沉的，和殷筱的脸一样。
“其实宇宙从超大尺度上看，真的很像一颗大脑。”
“丝状结构的超星系团，就是神经元。”
从天文馆出来时已经接近傍晚，乌云沉重地挂在高楼的顶端，隐有雷声。
再加上殷筱心情这么差，连我的话头都不接，我很犹豫要不要约他一起吃晚饭。
在权衡间，他一言不发地把车停在了一条林荫道旁。
“我每次看完展都会路过这里。天文馆的展览时间都很固定。”
几十米外，正对着我们的是一座灰色高层建筑，
“Fine Hotel”高级连锁情趣酒店
就在此时，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在了酒店门口。
紧跟着走出酒店门口的另一名女性走上来挽住了她的手。
“于是，我就发现她每周约会的时间固定，但对象却不是很固定。”
“最近交往的对象，是我的……我的亲人，被我问了两句就心虚了。”
“所以，你如果要探索自己的性向，她并不是一个好的切入点。”
我目瞪口呆，他原来还在想之前我说过的话。而且他好像认为我是对这些事毫不知情的受害方。
天哪，发小风评受害！天哪，男神在关心我！
我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好。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所以，什么样的人合适呢？”
“如果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什么样的人又适合被我喜欢？”
我问完这些话，鼓起勇气侧头看他，试图从他面上找到回忆“青梅竹马”的痕迹。
却发现殷筱也在看向这里，神色晦暗如天。
我心一动，脱口而出：“如果是你，会更合适吗？”
12
我被赶下了车的时候，雨也啪嗒啪嗒落下了。
谁让我在他想装听错的时候，又追加了一句，“我觉得很合适”。
殷筱让我自己打车回家，我本来想淋点雨走到地铁站，但走了没有几分钟，雨势就大到好似捅漏了天。风天大震，电闪雷鸣。
我只得快速的离开这里，就近在路边找了躲雨的地方。
这时候再想要打车，已经排队排到二十几个之后了。
屋檐下乌泱泱地挤得都是等车的人。
人越来越多，我为了躲避人群，几乎被挤到雨中。
天色忽然更黑了，抬头一看，是银灰色的伞面。
13
伞下站着的人比我要高出一截，但不知为何，并没有让我觉得有压迫感。
我讨厌人。讨厌被人凝视，讨厌他们的影子投映到我的身上。尤其是男人。
说不出为什么，我空白了接近一半的人生也无法回答我。
可当完全笼罩在他带来的阴影中时，我却没有丝毫的不安。
黄昏的雨气晕湿了他的轮廓，白皙的侧颈线与流畅的下颌都变得不分明。
只有他眼里的焦急，好似一盏微弱的灯火。明灭不定地试图照亮我。
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只有车辆“沙沙”地碾过潮湿的路面，好似碾过了我的心。
14
我弄丢了我多年的发带，雾紫色的玫瑰。头发散落在肩头。
也许是浑身湿透的样子让我显得更颓丧。
殷筱有些不安：
“我发现下雨了，就掉头折返回去了，但是没见你人。”
“沿着去地铁站的方向一路找过去才找到你。”
我摸了摸脑袋，不想搭腔，轻声说了一句没事。
“发带丢了吗？人多挤掉了吧。”
“再买个新的？”
“很旧了，不一定能买到同款的。”
曾经因为褪色还补过色。
“我给你做个新的，一模一样的。”
“当作今天让你淋了雨的赔礼。”
15
车开到我家附近的时候，已经完全入夜。
街口的积水，深得宛如新生的湖泊，在风雨中倒映着飘摇的灯色。一眼望不到头。
而雨还在下。新闻广播号召能回家的赶紧回家，被堵在路上的车辆不要强行涉水。
天气预报说雨将一直下到凌晨。
而附近酒店也订满了。最后只能来到了殷筱家。
16
男神不仅会做手工，还会做饭。
当然他得先做饭。
洗完澡吹好头发就有饭吃，我因为激动又多干了三大碗。
吃完就看着他收拾，以及拿着逗猫棒，勾引躲到沙发下的猫。
一阵洁净的香味侵袭了我。
我本来就坐在地毯上，而他端着一个盒子坐到了我旁边。
“好像没有那个颜色的料子了，你看看其他颜色？”
我没有忍住还是问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啊？”
他真的是太特别了。
“让你觉得奇怪了？”
他神色淡淡，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歪着脑袋端详着他，庶几说：
“奇怪。”
“太奇怪了。”
“怎么会有人刚好都在我喜欢的点上。”
他白净的脸瞬间飞红。
怕他作恼，我忙收肃了神情：“你不能赶我出去，外面下雨呢。”
我翻了翻料子，看了看没有紫色的，于是摇头：“算了，不麻烦了。”
“先做一个，之后再补给你紫色的。”
“要雾紫色。”
他低头挑了块料子，不再理我。
16
我用上了新发带，将我厚实的自然卷分成了两层。好让它干得透一些。
灯已经关掉了，他在看电影。我则戴着空间计算眼镜，靠在沙发上模拟深空漫步。
这种丝毫不尴尬的情境反而显得很异样。
我漫步在140亿光年外的星海中时，听到他说：
“对不起，不应该把你丢在雨里。”
“看你那么惊慌，道歉的应该是我。”
“你为什么……”
疑问大概太多，他突然卡住了。
于是换成了陈述句：“你没有和珠珠交往吧。”
“这不是很显然吗，她只是不希望你多问，所以才找我的。”
“你喜欢我什么？”
长得好看，见色起意。
但我知道不能这么回答：“我不是说了吗，都喜欢啊。”
他轻声笑了。不太相信但好似又乐于相信。
“他们都说我喜欢男人，你没有听说吗？”
我摘下眼镜，望向他：
“所以你喜欢吗？”
他反问我：
“那你喜欢女人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要求他保证：
“我今晚说什么你都不能赶我出去哦。”
他点头说好，表情却是“那可不一定”。
“我喜欢‘你’。”
“喜欢作为个体出现的你，所以你现在是男人或者女人，决定了我此刻的性向。”
“那你觉得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此刻是是坐着和他聊天的。
客厅里的光源，除了播放电影的全息屏，就只有落地窗透进来的街灯。
窗外雨声飒飒。他身穿着白色的家居服，姿态放松地靠在沙发上。
看电影，却不看我。
“‘我觉得’没用，要‘你觉得’。”
被吸引原来是有原因的，混沌者有探测混沌的雷达。
他好像和我一样，被类似的困难困扰着？
我学着他的样子，靠回了沙发上。
我瞄了一眼似乎专心看电影的他：
“我是长得好看那种类型吗？”
“嗯……是好看的。”
我讶异，这么干脆吗？
“自然卷，长头发，白皮肤，大眼睛。这些都是好看的特征啊。”
嗯，确实，与我硬的邦邦响的幻肢相比，我外表竟还算是甜美可爱型的女性。除了额头上有块陈旧的翳痕外。
“但我讨厌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体，可也好像并没有很想成为男人。”
“你看，我对自己的态度，很微妙地对应了我的取向。”
“但是即使这样我也会被某个具体的人吸引。”
“所以也许关键不在于‘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关键在于，‘我’是怎样的自己。”
我对他人的态度，也是我对“我”的态度。
“难道无论自我是怎样的，都接纳吗？”
我沉吟了一会儿：“接不接纳，都在那里啊。它不会因为不接纳就不存在。”
“可是如果它是被塑造的呢，也许对应着不愉快，甚至可以称之为创伤的经历。”
“也许根植于那些我们所厌恶的记忆。”
“这样的它也可以被允许存在吗？”
我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不想做人的时候，就想做一块海边的礁石，最好是峡湾高耸的岩壁。”
“接受海浪的侵袭，无论自己被塑造成怎样丑陋的样子，长久地屹立。”
“永远不厌恶自己。”
“把所有形状，都是我们持续挣扎，却没有被摧毁，幸存后的证明。”
17
“幸存……”
他喃喃道。
“既然如此，那当初……“
他眉头微蹙，看着电影的画面，眼里却迷迷蒙蒙的。
忽然又凝望我，似乎在我眼中寻找什么痕迹。
我被看的心跳加速，但兀自稳住了。
许久，他才说：
“你头发干透了吗？”
“我帮你吹头发吧。”
我受宠若惊，没有拒绝。
照顾得太周到了，暖风的吹拂下，睡意昏昏沉沉地向我袭来。
梦里似乎有谁在低语：
“……为什么还是要你告诉我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