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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府纪事(十九)

    闻言,林惜昭心中顿时一紧,眸子沉了几分。

    她没想到那人竟提早就将苗头埋好了,只是她未曾发现罢了。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林惜昭的脑海里已然闪过了种种猜想。不过,她怎么也不会猜到这本书册还真是个意外。

    尚是隆冬时节,天光有些暗淡,车厢里点了盏纱纸灯,半明半昧的光亮落在林惜昭身上。她低头读着黛玉递来的书册,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书页。

    书上记载的故事简明扼要,里面仅仅提及了云霄宗一句——

    前朝末年,戾帝多有暴虐之行,且偏信奸宦,一位年轻御史敲响了登闻鼓,鹤袍补服立于当庭,掷地有声地细数了戾帝的十大罪状,为民请命。

    戾帝三斥其仍不后退一步,一怒之下令锦衣使将御史拖出午门,施以刮刑。满朝文武跪地求情,都不能使戾帝收回成命。

    仙鹤亦不人猝看,清唳铿锵,引来了上界仙人,收了早已奄奄一息的御史为云霄宗弟子。

    经此一事,前朝大厦倾颓,四处揭竿而起,戾帝也最后自焚于金銮殿内。

    林惜昭浅浅叹了口气,目前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云霄宗确实是上界的宗门之一,毓秀宫也是同样。

    当苦苦追寻许久的东西骤然被摆在眼前,似乎触手可得,林惜昭心头却难得的冒出了几丝迷惘。

    车厢里燃着暖炉,黛玉碰到林惜昭的指尖,却在微微发凉。

    黛玉稍显诧异:“你缠着徐先生问了许多年,终于有了消息,不应当放下了心吗?”

    翻阅着书页的手微微一顿,林惜昭掀起眼皮,透过书间的缝隙看向黛玉,把这点儿难得的多愁善感收了回去,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最初的样子:“我只是有些纳闷,看科举考试就知道了,仙门收徒也应该是同样,要是有了消息,肯定会天下皆知,就这么悄咪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既来之则安之,林惜昭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再纠缠,终归她是要得偿所愿了。

    前面的马车传来了一阵笑闹声,不用细想都知道是贾宝玉在与贾母还有丫鬟们玩闹。

    了悟大师果然有些神通,贾母不过带贾宝玉去件了一面,再在山门汇合时,通灵宝玉已经挂回了脖颈,神情是一点儿也不木讷,眼睛滴溜转着,看见黛玉就凑过来,说起黛玉腰间的香袋就要搭话。

    还是林惜昭板着脸插在中间,使了些小手段,让贾宝玉觉得昏昏沉沉要去车上休息,才没让他继续唐突下去。

    黛玉轻柔地拍了下林惜昭的手:“我没事。”

    林惜昭撇嘴道:“反正我就是不管,他要是对你无礼,我就只管收拾他!”

    黛玉清楚林惜昭从来都是说到做到,再三保证了要是有了什么事,她就会先怼回去。

    ---

    正月十五,旭日方方西沉,华灯初上,天上银河如流。

    林惜昭推开窗,此时硕大的一轮满月悬于天际,鞭炮的响声惊起了一群乌鸦,盘旋在墨色夜空中。

    今日是众宫妃省亲之日,林惜昭算了下时辰,贤德妃应该已经在大明宫里领过晚宴,起了贵妃仪仗,出了西华门,浩浩荡荡地往荣宁街来了。

    珠玑院内灯影绰绰,少了些许人气,贾母和荣国府的一众女眷均品服大妆,恭候在西门外。因是外姓之人,林惜昭与黛玉不用在冷天里去吹风,只需自便呆在房中即可。

    半个时辰前,王熙凤曾派平儿来过一趟,送了几碟鸡蛋圆子,也请她们预备着,元春多半要把表妹们都召过去瞧瞧。

    还是王嬷嬷拿出了看家本领,亲自替两个姑娘挽了头发,各插了一支金掐丝点翠转珠凤羽步摇,让紫鹃和雪雁给她们换了身洒金大红的如意纹洋褶裙。

    盛装华服,是长辈最爱的热闹喜庆模样。

    只头上许多发饰堆叠,沉甸甸的,扯得头皮发疼,林惜昭的手刚刚碰到发髻,耳边就传来两声咳嗽,抬头一瞧王嬷嬷正直勾勾地盯着她。林惜昭悻悻咧开嘴,露出尖尖的两枚虎牙,装得很是不好意思的模样:“刚刚有虫子飞到头上了,我赶一赶,现在没了。”

    说着,还将手摊开给王嬷嬷看。

    王嬷嬷将林家姐妹从小看护到大,怎能不清楚她们的性子,幽幽叹了口气,心想着二姑娘那时不时冒个鬼主意出来的脾性,今天能够安安分分都是上界仙人保佑。

    巷陌间依稀传来锣鼓吹打声,寂寂冷辉洒满了青石长街,禁卫军毫不留情地驱散着百姓,替后面华贵的凤阙宫车开道。

    隔着数座院落,林惜昭她们都能依稀听见省亲别院里的喧闹声。

    等得时间久了,林惜昭靠着案条半眯着眼小憩,半梦半醒间却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

    “两位表姑娘可在?可曾装扮好了不成?娘娘已入了别院,薛家的姨太太和姑娘都已动身前去迎候。”

    王嬷嬷拦在外间,一字一句说:“琥珀姑娘满心热切,咱们自是知晓,但贤德妃娘娘可曾下了召见的旨意?我等奴婢虽没有见识,但也耳闻了这些时日宫中内官的嘱咐,若无旨意,我家姑娘们便贸然闯进省亲别墅怕是会坏了宫中的规矩。”

    听王嬷嬷这么一讲,琥珀脸一下就红了,反应过来,也是主子们太过热切了,连带着下头的人也一窝蜂地胡乱做起了主张,失了分寸。

    而这时一只素手掀开了暖帘,露出黛玉的如花面靥,“怪她做什么?都是主子的吩咐,琥珀姐姐还能做什么,不过二舅妈获了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只是欺负我们这些外姓人罢了。”

    这番话说得极重,琥珀连忙告罪:“是婢子糊涂了,可……”

    琥珀咬着唇,仍是十分为难的模样。

    藏在黛玉身后的林惜昭打了个哈欠,嘟囔道:“错误业已铸成,自然是要寻了法子去补救,琥珀姐姐的爹也是做外管事的,难道就没耳濡目染到一点?”

    “请林二姑娘明示。”琥珀嚅嗫着嘴唇许久,这句话才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地蹦出来。

    “你不服?”

    林惜昭的眼底泛着一丝寒光,琥珀冷不丁想起了她的“丰功伟绩”,执掌荣国府多年的当家太太都能被她弄成了被禁锢在小佛堂的罪人,更况论自己这个小小的丫鬟。

    是她因为这些年做了老太太身边第二得意的大丫鬟,轻狂了。

    林惜昭懒得计较,侧头和黛玉耳语了几句,琥珀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心砰砰跳了起来。

    “你叫人去把离别院最近的一处轩馆收拾出来,再让人抬了软轿过来接我们去那儿,史大妹妹和宝姐姐那里也是同样。”

    ---

    林惜昭在轩馆里与姊妹们仅仅呆了一柱香的功夫,鸳鸯便亲自来请。鸳鸯显然知晓了琥珀的那桩官司,小声在林惜昭和黛玉耳边赔罪。

    林惜昭摆摆手,观赏起了大观园的景致,上次满心里都是捉妖的事,匆匆一睹便过了,这次便要好好观瞻观瞻这传说中的红楼女儿国了。

    沿途的石栏上皆系着各色的水晶琉璃风灯,冬日里唯有残枝落叶,为了好看,柳杏诸树上扎满了通草绸缎制成的假花。目之所及,均是繁华盛景,亭台楼榭绵延不绝,富贵人家的奢华靡费不予言表。

    林惜昭看得啧啧称奇。

    难怪后世不乏学者推测这座大观园至少耗资百万之巨,耗尽了贾家的内囊,也耗尽了贾家的气运。

    一行人踏入一处轩阔的房舍,扑面而来的暖气裹挟着浓郁的龙脑和沉水香,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只听一个女声问道:“薛姨妈、宝钗、黛玉等众姊妹因何不见?①”

    贾母答道:“外姓无职无分之人,无娘娘首肯,不敢擅自入内。业已遵娘娘懿令,等候在外间,只待娘娘吩咐。”

    贾母年岁已大,按照常理,亦步亦趋伴着贾元春的应当是她的亲娘王夫人。可王夫人之事,圣上当日便以告知,言语间还颇有敲打之意。只是若无意外年后朝中开印,王夫人便会获罪,今生今世母女都不可能相见之日,难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酸涩得厉害。

    抱琴在一旁看着贾元春凤冠霞帔之下微红的眼眶,也明白自家娘娘为何伤怀。但自家娘娘以贤良明理、端庄温柔而入圣上之眼,遇事少不得将一一忍了下来。

    为太太求情,抱琴暗自摇头,除非娘娘想圣上再不踏足凤藻宫。

    元春垂眸收敛了情绪,攥着手帕在嘴角扯出一抹笑,确认无人瞧见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清泪,招手道:“快请诸位姊妹进来!”

    以迎春为首,花骨朵似的豆蔻少女绕过满绣牡丹的黄花梨屏风,亭亭地立在下首。

    元春看了一眼贾宝玉所在的侧殿,打量着眼前的诸位表妹,个个眸含春水,顾盼生辉,均是大好的青春年华。

    她思忖着母亲已不中用了,宝玉的婚事自然要她来掌眼,也不知道下面的谁最为合适。

    元春摆手免去了国礼,隔着一重琥珀珠帘,丹唇轻启欲要问话,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空炸开一道刺目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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