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前尘(四)

    林惜昭将宋逾白小心地安置在金水河的码头旁,给他在身上披了件披风,又掐了个暖诀才离去。

    现在的她仅是个悠闲在家的京城少女,直接把人带回去,以宋逾白的脑子,定然会察觉到当中种种不合理之处,怎么解释可就真是个问题了。

    春雨滴滴答答不断蔓延,林惜昭在暗巷中前行,脑海里闪过适才画舫上的异常之处。

    原本王埠刚有和宋逾白争执的苗头,林惜昭就准备动手,可是那个时候她却被股不知名的力量紧紧箍在了原地,不论怎样使劲都动弹不得。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不可违逆。

    “所以王埠和师兄之间的争吵是一定会发生的,也是必然会发生的吗?”

    林惜昭手指紧握着伞,垂下眼眸。

    半晌,少女“吱呀”一声推开了院门,无数风雨尽数卷入了巷尾小院。

    ---

    林惜昭无从知晓,地方志《京都志》记载:“宣武九年春,宛平伯之侄埠设宴金水河。宴未毕,借势逼害于人,与一小舟相撞,以致大火,一夜未绝。”

    搜寻的官差在码头发现了不省人事的宋逾白,推测他当是醉酒落水后,勉强逃生到岸后力竭晕倒。

    不过鸡鸣时分,林惜昭便被巷内传来的喧哗声吵醒。

    “啪—啪—啪—”

    门环被猛烈叩响。

    林惜昭披衣起身,简单挽了个发髻,开门便见门外火把冲天,两个衙役架着不省人事的宋逾白,领头的另一衙役问道:“这里是宋清越举人家吗?”

    林惜昭摇头,指了指隔壁:“差爷,宋公子租住在隔壁。”

    衙役审视了林惜昭一番,道:“姑娘,你才是隔壁院子的主人吧。宋举人放榜后自有一番前程,还要劳烦姑娘搭把手,照拂你这租客一二。他记着,日后定有你的一番好处。”

    衙役以利说之,就是要林惜昭接下宋逾白这个“麻烦”,他已在上面挂了号,又牵扯进了金水河的大火,谁都不希望看见他有什么意外。

    林惜昭冷冷盯了衙役片刻,转身喊道:“阿原!出来扶人!”

    阿原将宋逾白安置在侧面的厢房里,那里几乎从不住人,好在被褥枕巾这些还是齐全的,环境不算简陋。

    林惜昭煮了锅姜汤,给宋逾白灌下了肚,又和阿原一起把人结结实实裹成了一个大蝉蛹。

    而后,她坐在院子的躺椅上,煮着茶等着天亮。

    天渐破晓,晨曦微露的朦胧里,宋逾白恍恍惚惚醒来,热气蒸得他神思昏沉,他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困在被子里动弹不得。

    花了好大的力气,他才挣脱出来。

    忽而,宋逾白蓦然抬头,望向窗外烹茶的少女——

    少女半倚在竹椅上,浅粉花瓣落于周身,她却并未拂去。她捧起茶盏,回头朝他望来的时候,晨光照出她侧脸的剪影,落在浅灰的粉墙。

    “公子醒了。”林惜昭放下茶盏,短短几步,她缓步而行。

    “多谢姑娘,可我怎么会……”他明明记得之前自己还在船上。

    林惜昭打断了他:“公子可知自己惹上了麻烦?”

    还是凡人的宋逾白情绪稍微外露,他愣了愣:“我……”

    让林惜昭觉得他有些呆头呆脑。

    “京城已经传遍了,金水河上的画舫烧了。”

    除此之外,当时天色未亮,其余人业已离惜,唯独宛平伯府的王埠还在船上,性命虽被救回,但脸上留下了一道五寸长的烧伤。

    为官者不得残疾或面容有瑕,此事一出,王埠的春闱考得如何已经无关紧要。宛平伯府请的还是宫里的太医,想要做假欺瞒是不可能了,他已经绝了科举入仕的路子。

    宋逾白认真听完,明白了,“姑娘的意思,在下懂了。宋某昨日与王埠有所争执,他恐怕会迁怒于我,阻我前途。”

    林惜昭颔首。

    聪明人果然一点就通。

    “你心里有数就好。”

    “还请姑娘宽心,在下并非没有依凭,不会连累你们。”

    听着宋逾白温润清和的嗓音,林惜昭心里的弦蓦地松了一刻。

    他既然能说这种话,便不是没有把握。

    林惜昭记得师父曾提过师兄是二十一岁入门,眼前的青年瞧着不过弱冠,那时间应该是近了。

    可明明不是仙考之年,究竟什么样的情况能惊动师父下界收徒?

    接下来的京城果然风波不断,宋逾白被京兆衙门唤走了有三四次,看得阿原都有些心惊。

    王埠醒来后果然气急败坏地指认宋逾白,可又拿不出什么证据,京兆府尹本也想像卖宠妃娘家一个面子,但一查才发现宋逾白竟是匡扶了三代帝王的宋老太师唯一的曾孙。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宋太师虽带着子孙回归乡里,但不少学生和故交还活跃在朝堂。

    一个是宠妃堂弟,一个是栋梁之后,事情就僵在那儿,直到春闱放榜。

    贡院外,看榜的人群逐渐散去,少女撑伞立在白墙之下,衣袂在春风中微微飞扬。

    她抬头,看向榜单最高处的那个名字,眸子轻轻一动。

    宣武九年,唳帝时期的第四次春闱,南直隶宋清越为会元,三日后殿试,点为探花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①

    日暮时分,哒哒马蹄声在小巷响起,深绿官服的青年翻身下马,点点雨珠洒落周身,他却并未撑伞。

    林惜昭隔门窥视,这一日游街,赴过琼华宴,打马游过长街,他已经有些疲累,偏偏暗色的官服衬得他身形更加欣长,轻易看不出来。

    这副装扮,林惜昭早便看过。

    一甲三人打马游街时,她坐在沿街的酒楼窗边,看着两边的姑娘们笑语盈盈地挥动着帕子,一股脑地将瓜果荷包砸了下去。

    状元大约三十岁,生得模样平平,脸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会试时为列二甲末位,却得了皇帝青眼,力排众议点为了状元,生生压下了声望正盛的少年英才。

    殿试后,宋逾白授官都察院经历司经历,为正六品,品级与状元郎等同,却不如翰林院清贵。

    林惜昭心道,这就是皇帝的恶心之处了。

    贵妃的枕头风他显然是听进去了,又怕满朝文武反对,在大殿之上称赞宋逾白姿美仪容,宜为探花,又把一个远不如他的人拎出来当了状元。过后,授官时明面上又做了补偿,实则把人放到了清闲衙门。

    宋逾白安然处之。

    他每日来往于都察院与小巷之间,偶尔捎来几枝时令花卉,同林惜昭喝一盅茶,聊聊最近都察院又抓了哪位官员的小辫子。

    平平淡淡到了林惜昭都以为日子就要这么稀松平常地过下去。

    直到,这一年初秋。

    京城以南五十里,黄垣河决堤,冲毁民房数千,死伤近万。

    雨水磅礴落下,浓密的乌云笼罩整个京城。

    京城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雨丝绵绵不绝,短时间内见不到丝毫阳光。

    少女抖了抖裙裾上的水珠,收起了被暴雨打得有些散架的油纸伞,推开门进了院子。

    这个鬼天气,要不是阿原病了需要人抓药,林惜昭绝不踏出家门半步。

    “姑娘,你淋湿了。”因为风寒,阿原懒洋洋地窝在被子里,听到林惜昭的脚步声,撑着手想要坐起来。

    “给你熬了药,你喝了再好好休息,烧就退了。”林惜昭一把摁住不听话的病人。

    阿原捧着瓷碗,小口小口地啄着汤药,眉毛皱成一团,嘴里全是苦味,这药可太难喝了。

    “也不知城外怎么样了?”阿原咳嗽了两声,“当年我全家也是被淹,爹娘妹妹一个也没逃出来,我就被哥哥嫂嫂卖给了牙婆换粮食。要是当年有谁能够帮我,我就一辈子把他当神仙供着。”

    突然,濛濛雨声里,一声高喝从巷头传到巷尾。

    一开始声音很小,而后越来越近。

    猛烈的砸门声撞击着林惜昭的耳膜,林惜昭推开院门,斜落的雨迎头砸下,将她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宋清越住这吗?”

    “什么?”

    雨声太大,林惜昭听不清楚。

    “宋清越住这吗?”

    为首的官差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善。

    “他住隔壁。”林惜昭大声回答,“对了,他怎么了?”

    官差面容凝重:“罪官宋清越犯上,最在不赦,以被圣上下令押入天牢,择日推出午门处死。你们谁要是和他有什么关系,还是早日撇清的好。”

    漫天雨丝里,披啦啪啦的雨点几乎要将男人的声音盖过。

    林惜昭的脑子懵了,怔怔盯着宫城的方向。

    原来是他。

    原来,她早就无意间窥知过宋逾白的两百年前的命运。

    寥寥几字,话尽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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