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前尘(五)

    院门“嘭”地一声合上,门板差点儿拍上官差的鼻梁,隔着院墙还能听见官差骂骂咧咧。

    背靠着门板,林惜昭缓缓跌坐在地上,连衣裳湿透都不曾理会。

    “原来是是这样,早该想到的。”她抱着膝盖,鹅黄裙衫拖拽至地面,怔怔出神。

    当初在鬼巷,她轻轻抱起那方书匣时,一切就注定了。

    她从宋逾白手中接过了他的过往。

    命运流转,两百年前那个能够敲登闻鼓、鹤袍补服为民请命的年轻御史,与那个持剑轻袍、仙姿秀逸的仙门弟子的面容逐渐重合,合二为一。

    命运的漩涡平等俯视着每个人,宋逾白将要走向他在下界的最终结局。

    只字片语,却令人不愿卒想。

    “姑娘,怎么啦?”阿原面色苍白地扶门而出。

    林惜昭摇头,眼神坚定:“我要去见一个人。”

    ---

    刑部天牢。

    隐藏在最深处的诡影晦暗难明,几盏孤零零的油灯摇曳,仿佛会随时湮灭。

    这里本该是被所有人遗忘的地方。

    晚饭的时辰,外间几个狱卒聚在一块儿喝酒赌钱,笑骂声穿透单薄的牢房。

    天牢里关押的无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没有什么人会关心他们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

    偏偏几天前还真就来了个“例外”。

    那人来时还一身官服,狱卒原以为又是哪个贪官污吏被抓了进来,真是大快人心。

    但得知原委后,连他们这样的小卒都忍不住为那位大人唏嘘。

    那日,戾帝不想再听别人说水灾的事情,罢了朝,传了王贵妃到寝宫嬉闹。

    沉闷的雨声里,阵阵鼓声突然冲破云霄。

    登闻鼓响了。

    本朝效仿前朝于午门外设了一座登闻鼓,但敲鼓的条件严苛,是以自设立以来,无人敢在此击鼓鸣冤。

    而这一日,沉寂了两百余年的登闻鼓终于迎来了它的初鸣。

    登闻鼓一响,戾帝绞尽脑汁要逃避的大朝会是不得不开了。

    金銮殿上,刚刚亲政几年的年轻帝王面色不善,死死盯着玉阶之下身长玉立的年轻官员。

    烦人。

    又是他。

    上一次,他惹得爱妃为弟弟哭了一夜,这一次又来扰他的清净。

    宋逾白唇齿一开一合最初说了什么,他几乎没怎么听清。

    只听绿袍官员话音一转:“微臣辗转多日,终于查到了黄垣河决堤的内情,非是天灾而是人祸。万年县令勾结宛平伯侵吞朝廷拨银,以致河堤年久失修,酿成惨剧。”

    听到宋逾白讲到此处,戾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虚,这事确有他的默许。

    不,他扫清心里的念头,朕是天子,富有天下,区区钱财就是取了又如何,都是朕的。

    那些老家伙不能管,你这个小小御史更不能管。

    “经臣查证,这笔银款辗转用于寿仙宫修筑。追本溯源,此事实为圣上识人不察,臣属为献媚于上而罔顾百姓。还请圣上查处涉事之人,以证法纪,以安民心!”

    宋逾白掷地有声,深灰的眸子紧盯着上首的帝王,毫不避讳,颇有丝毫不退的气势。

    戾帝少年御极,多年来朝政大事尽付于大臣之手,三公对这位少年帝王满心期待,看得极严。不然为了修寻仙所用的寿仙宫,也不至于用了这种迂回的法子。明面装作体恤百姓,对水里大加拨款,私底下授意便宜岳父拦截款项。

    眼看宋逾白言辞昭昭,自己的父亲就要治罪,躲在侧殿的王贵妃再也忍不住了,招手唤了小黄门去给戾帝传话。

    金銮殿上静默无声,戾帝的眼神霎时变了,仿佛是酝酿了多年的风暴骤然迸发,他目眦欲裂,挥袖指着下方的青年:“你给我住嘴!”

    “来人!把人拖出去!朕要杀了他!”

    为帝者的阴诡之事被剖于人前,小黄门替王贵妃传来的话语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压抑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

    宋逾白成了被火焰淹没的第一人。

    “宋清越如此清正,连臣妾都有些心动了。”

    虽然并非王贵妃亲口在他耳边所说,但他几乎能够想象当时的爱妃是何等娇俏的模样。

    怒火在他脑中燃烧。

    宋逾白看了眼上首的帝王,摇了摇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入朝为官,自然便怀着一份雄心壮志,要好好做出一番功绩。他本以为自己那颗心,早该在都察院的悠闲日子里日渐消磨。

    不曾想,心口的火焰从未褪去。

    世上难道就没有不是的君王吗?

    为臣死忠,就是为了这样的人?要毫无保留地承担着他的无名之火?

    做在万人之上的人,看不见身下的千千万人,只把他们当作脚底的蝼蚁。

    宋逾白唇角露出一丝悲切的笑意:“所谓天下之主,看不见黎明百姓,则为不配!”

    “为帝多年,未建寸功!”

    “偏宠小人,致外戚横行!”

    “欲壑难填,罔顾百姓!”

    ……

    桩桩件件一出,惊煞朝野。

    言罢,青年兀自摘下头顶乌纱,款款起身,拦住要对他用强的锦衣卫:“不必,我自会走。”

    押送他的锦衣卫问:“大人如此顶撞圣人,是不要命了?”

    抬眸望了眼天边浓得化不开的乌云,他语气平淡:“九死无悔。”

    牢房内,宋逾白盘坐在草席上,仰头凝视着墙上的绰绰灯影。

    须臾,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披啦啪啦的一阵响后,牢门开了。

    “宋大人,您未婚妻来看您了?”

    他愣愣转头,目光越过打着灯笼的狱卒,落在三步之外那个罩着斗篷的人影。

    “姑娘,长话短说吧。若是被人发现了……”

    “大人放心。”一个荷包塞入手中,狱卒满意地掂了掂,转身离去。

    灯笼和食盒轻轻落地,林惜昭缓缓掀开头顶的兜帽。

    “林姑娘,”宋逾白眼中的喜大于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少女的袖角染上一片水渍,不知她方才在夜雨里走了多久。

    “宋公子,我假借了你未婚妻的名义,才让狱卒放我进来,还望勿怪。”林惜昭轻轻掀开食盒,“这些都是阿原做的,她让我替她谢谢你。”

    宋逾白侧着头,朝向林惜昭的脸毫无血色:“人之将死,有劳你们惦念。”

    林惜昭抬眸,琥珀般的眼眸望向宋逾白。

    “你不会死。”她说。

    宋逾白睫毛微闪,摇头。

    天子心意不可转圜。

    林惜昭继续道:“公子可知道,以尚书右丞为首的四位老大人率朝臣冒雨在午门外为你求情请命。”

    “当然,圣人大怒,将其中两位大人仗责五十,可午门外的人只多不少。世人有眼有耳,能自己看和听,能明白谁对谁错。公子无罪无错,不过是尽了为臣子、为君子、为人的本分。”

    宋逾白嘲讽地笑了:“他日史书工笔,我怕是要成了昏君治下的铮臣了。”

    林惜昭轻声:“不是因为你,他才成了昏君,而是他本来就是昏君。”

    手腕突然一紧,林惜昭低头,宋逾白的手正抓着她的手腕。

    他嚅嗫着嘴唇,半晌,却什么都没说,眼睛里包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在林惜昭的记忆里,师兄一直清冷如同云中月,虽偶尔会温柔待人,但从没有过这么复杂的表情,这样外放的情绪。

    林惜昭望了一眼他的眼睛,心竟跟着一颤。

    二人目光对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地偏开。

    “我想问,透过我,你一直在看谁?”沉吟片刻,宋逾白缓缓启唇。

    这句话让林惜昭的心一下乱了,心跳加快,颤抖着痉挛,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或是怎么开口。

    是告诉他,自己是他两百年后的师妹,还是说眼前的种种不过浮生一梦。

    昏暗的灯光落在少女眼睫,抖落半明半昧的阴影。

    她在无边的思绪中捕捉到一缕无比强烈的念头。

    下一刻,林惜昭轻轻握住宋逾白的手,他的食指缓缓抵上她的眉心:

    “师兄,我是假的。”

    不知过了多久,宋逾白挣脱林惜昭的手,深灰的眸子掀起微澜:“原来,我和你师兄长得很像吗?”

    “一模一样。”

    林惜昭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动也不动:“一直是你。”

    “姑娘说笑,我没有师父也没有师妹。”宋逾白看了她一眼,嗓音低而断续。

    “你会见到我的,在两百年后的一个冬日,那里的梅花开得很好。”

    那年大观园的雪浪中的惊鸿一剑,历历在目。

    宋逾白半垂着眼帘,片刻后,低声道:“有姑娘为师妹,两百年后的我很幸运。”

    心上似有什么即将溢出,就像初春季节的冰雪消融,春泉涌动。

    林惜昭捂着胸口,眼睛里雾气弥漫,语气变得晦涩不堪:“师兄,你怕吗?”

    听了林惜昭的问,宋逾白半阖的眼眸睁开,他的指尖挣扎着往前,最后停在她散乱的发丝前,不敢逾越。

    “无悔,无怨,就是希望到时没那么疼。”他回答。

    外边传来狱卒的催促,林惜昭转身踏处牢门,身形却一滞。

    “师妹,后日别来送我了。”

    林惜昭一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脚步竟跟着踉跄了一下。

    她的指尖嵌入掌心,背影隐入黑夜,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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