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惜昭从来就不是个听话的姑娘。

    但她愿意听师兄一次话，她没有去午门，而是隐匿在京城高高的城墙上，等着那一刻降临。

    这场下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在这天停了。可新阳并不绚烂，不时刮起的风，卷得云层越来越厚。

    往日人潮涌动的街道显得有些寂寥，人都往午门去了。不少都是去看热闹，但有一群人夹杂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是京城南郊黄垣河沿岸的灾民，星夜兼程徒步走了整整一夜赶到京城。

    褴褛的衣衫，饥饿的肚肠都不能阻挡这些人的脚步。

    金吾卫得到了消息，打马追来，下令让北城兵马司的小兵把人一个一个抓起来，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一群要闹事的暴民。

    他们消失得悄无声息，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灰沉的天偶尔飘过几朵云，林惜昭仰头，寒风拂过她的发丝。

    鹤常现于山水之间，除非被豢养，京城这种地方是见不到的。

    那击破重霭的振羽声是哪来的？

    林惜昭循声远望，天边的云层漏出点点霞光，一双白鹤盘旋飞下，耳畔是清唳鹤鸣。

    林惜昭身形微顿，下一刻，追随着它们的残影御剑而去。

    用了一张隐身符，没有修为的凡人无法看穿她的身形。

    离午门仅有半里远，一阵气波激荡，林惜昭直接被打落在地。

    黄衣少女撑起身子，一缕血丝自嘴角滑落，仰头望着眼前的情景。

    紫雷降世，遮天蔽日，乌云慢卷，天地轰然。

    这般恐怖的力量，到底是谁能够有那样的能为？

    林惜昭伸手抓住弥散出的一丝剑意，虚弱的脸庞终于浮现了苍白的笑意。

    她不会认错。

    跟随紫云真人习剑的小半年，她曾数次见过这样的剑意——

    带着不容置喙的雷霆怒意，来自仙门如今的剑道之首。

    云霄宗的紫云真人下凡了。

    划过的闪电照亮了无数人的脸庞，林惜昭小跑了一路，隔着重重的人群，怔然看着紫云真人在漫天紫光中缓缓落地。

    面对匍匐下拜的人群，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径直抱起浑身是血的青年。

    从林惜昭这里看过去，几乎只能看见青年模糊的剪影。

    宋逾白似乎在紫云真人耳边说了什么，出尘绝世的白发仙人回头望了一眼俨然独立的少女，朝她点了点头，化作流光消失。

    额头上一片冰凉，林惜昭伸手，顷刻间，暴雨如注。

    她的脑海里回荡着紫云真人未尽的传音：

    “小徒弟……”

    “扑通——”

    少女倒入雨幕，她迷迷糊糊陷入了一场梦。

    梦里的情景似乎是……四季谷。

    杜若真人跨门而出，对着紫云真人摇了摇头：“三魂七魄虽在，但掌门师兄去得晚了些，七情已经离体，相关的记忆情感皆随之散去，我亦无能为力。”

    紫云真人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熟睡的青年，叹了口气：“那便是这孩子命有此劫了，也只能找舞阳探探有没有可能有什么机缘。其余的，便当作是修行人的一场磨砺罢了。”

    一滴露水从叶尖坠入水洼，梦中的场景再次变幻。

    紫云真人郑重地对宋逾白讲了什么，疏冷的青年化作漫天飞雪，在满园的红梅中凝聚成形。

    一抹群青的衣角入目，数九寒冬里走出了位冰霜似的美人。

    林惜昭紧紧盯着美人的如玉容颜，半张着口，说不出半个字。

    ……

    ---

    路过一个人的一生，果然是件很可怕的事。

    林惜昭仿佛从一片沉溺的水中探出头，神思渐渐清明，却还沉浸在宋逾白的往事里，没缓过神来。

    她缓缓起身，发现自己正漂流在一片广袤的星海里，身下是扁舟一叶。

    林惜昭极目远眺，思忖这里究竟是何地。难道是浮生秘境的更深处？书籍记载前人传说里，也未提过这样一个地方。

    指节轻轻叩响船壁，林惜昭不知道眼前的这片海里流淌的是什么，反正不是水，而是一种透明的、带着流光的液体。

    既然是海，便会有汹涌波涛，巨浪对着小舟迎头打下。

    林惜昭再次沉入海底之前，隐约窥见点点星辉里隐藏的奥秘。

    原来，这里是每个人的梦境之海吗？

    ---

    昙花一年仅有一个时辰的花期。

    雪山下的小院里，屋檐的白雪逐渐化去，晶莹的水珠“滴答——滴答——”。

    白衣青年和黄衣少女的手指动了动，似要醒来。

    昙花的花苞一瞬间衰败，花瓣随风散去。

    迷蒙的乳白香味褪去，林惜昭抖落身上的雪粒，动了动腿，发现腿上的伤已经好全了。

    她偏头偷看了默然无声的宋逾白一眼，立马别开视线。

    他一身白衣逶地，面前的幕篱不见，剑眉秀目的仙人静坐在雪地里，面色苍白如雪，灰白的眸子里波澜静谧却暗流涌动。

    对于怎么和师兄相处，她心里可还没有底。不过再想想，不过就是一场往事罢了，如同她自己的记忆里一般，自己或许就是个故事里的假人罢了。

    林惜昭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低声唤：“师兄。”

    少女的声线清丽，落入宋逾白耳中却莫名多了几分娇俏意味，像羽毛在轻挠着耳膜。

    宋逾白沉默了片刻，压抑着多余的情绪望向她：“……师妹。”

    生而为人，则有喜、怒、哀、惧、爱、乐、欲七情，刮去七情的人只是活于世间的行尸走肉。

    识海内，回到身体里的哀、爱二情沿着三魂七魄游走，一点一点地刺入，极缓、极重，每多一分纠缠，便如同承受一场酷刑。

    久违的情绪、记忆如巨浪翻涌而来，层层撞击着他的识海。

    在这样的冲击下，人却必须保持神智清醒，感受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痛楚。

    这不是宋逾白第一次经历这个过程。

    唇间溢出的一丝轻吟暴露了他的情况，林惜昭闪身扶住宋逾白。他的眉心微微蹙着，宋逾白的情绪从不外露，这般模样定是不好受极了。

    宋逾白咬唇垂眸，修长的手轻触林惜昭的手背。

    七情归位带来的苦痛让他深思纷乱，但眼前的一切依旧是清晰的，扶持着他的少女身上萦绕着清淡的花香，宛若记忆深处的缱绻。

    于是，他恳求：“等等我。”

    兜兜转转，他总会把自己重新拼凑成一个人。

    “师兄不必着急，神魂归位这种事慢慢来便好。”

    见人没有听懂话里的深意，宋逾白轻叹口气，思绪开始发散。

    林惜昭捏诀，掌心贴在宋逾白后背，试图理顺他紊乱的灵力。

    宋逾白的修为远高于林惜昭，按道理林惜昭的灵力不会这么容易进入他的经脉，甚至可能直接拒绝。可是，此刻她的灵力竟然就这么长驱直入。

    此刻的林惜昭还来不及细想。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宋逾白的呼吸已然平复。

    少女站起身，准备去查探其他人的情况。

    他们都还在沉睡，谢正和朱俊清是这么回事，她并不清楚，但黛玉她们陷入的应该是未曾改变的命运轨迹，就同林惜昭之间看见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宋逾白突然开口：“昭昭。”

    林惜昭愕然回首。

    那一刻，她明白他们已经知悉了彼此最大的秘密。

    昭昭这个称呼真是久违了。

    重活的第二世，即使是林如海、贾敏还有黛玉这般的至亲之人都只会唤她惜昭，昭昭则成了独属于那个怎样都不能提及的第一世的回忆。

    现在，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从一个人口中说出。

    那么，只有一个答案——

    最初那个幻境里的他，是真的。

    宋逾白睁开了眼，半垂着眼帘看着她。

    面对青年投来的目光，林惜昭第一次感觉到手足无措，她被人看穿了，她似乎落入了一个名为迷惘的泥泽，陷落着无法逃出。

    院外吹来了一阵风，林惜昭拂开挡眼的碎发，似笑非笑道：“妤柏姐姐，我们这算……打平了？”

    说出这个称呼的时候，林惜昭带着些不能名言的恶劣心态，想看看一贯从容的宋逾白会不会因此变脸。

    事实证明，她的愿望落空了。

    宋逾白仅是微微皱了眉：“你知道了？”

    再没了他话，好像林惜昭说得是件多么平常的事情。

    林惜昭气笑了：“师兄就不怕我把这件事说出去，让整个宗门都知道堂堂首席弟子竟然男扮女装在下界骗小姑娘。”

    “昭昭，你不会。”他声音轻柔，就像在安抚炸毛的小猫咪。

    林惜昭冷哼一声，从乾坤袋拿出一件法衣，轻轻盖在黛玉身上。

    突然，天边泛起一丝红光，满天红云，日出扶桑于东隅。

    透过指尖缝隙，林惜昭仰头，窥得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冷冷俯瞰着黑白二色的人间景物。

    并肩而坐的宋逾白耳畔传来少女若有似无的叹息：“浮生秘境的夜，结束了。”

    万年来的黑夜终于迎来了第一抹朝霞。

    透明的光羽从天空飘落，林惜昭盯着手心的碎片，脸色有些苍白。

    淡淡的青色，这是一片真正的天空。

    她抬头，望着那片逐渐碎裂的碧空。

    碎片飘落得很慢，坠入大地的一刻，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能量，地面震动得越来越厉害，无数流火从天边掉落。

    浮生秘境即将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