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间(六)

    静谧的船舱内,细碎的缝隙灌入少许微光,林惜昭一身红裙帷帽,和宋逾白并肩静静地坐在一起。

    她低着视线,帷帽缝隙里透过一点儿光,恰好能够窥见宋逾白半隐的面庞。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藏于袖下两人交握着的手,明明微凉的手掌,却让她的手心前所未有的灼热。

    每当林惜昭欲意抽回左手,宋逾白攥得就更紧了些,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接连试了几次,林惜昭便随他去了。

    “郎君难道不进来瞧瞧吗!”

    “流星坊的花魁陈娘子有请!”

    靡靡之音与丝竹声交织一片,乌篷小船驶入一片艳光绵延的河道。

    “到南曲里了。”林惜昭扯了扯宋逾白的袖口,“这里几乎是整个淮扬美人最多的地方。”

    与京城的金水河一般,此地便是扬州最为著名的烟花柳巷与折断了不知多少男儿脊梁的温柔之乡。

    宋逾白仅“嗯”了一声。

    林惜昭撇撇嘴,又推了他一把,“师兄,你就不好奇这是哪儿?”

    “这里从前江都名胜之地,扬州贡院曾在此处,不过后来被一个学子一把火烧了。”宋逾白轻叹口气,徐徐对林惜昭讲道。

    “贡院没了,这里却更热闹了。”林惜昭忽然猜到什么,猛地抬眸望向宋逾白,“师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宋逾白嘴角微微漾起:“当年我便是在此地中举。”

    平地一声惊雷响,心里忽地漫上一丝被欺瞒的恼怒,林惜昭别过头,强行将手抽了出来,一分目光都不愿分给宋逾白。

    “原来师兄是扬州的解元郎,本是淮扬才子,何苦骗我一个小女子说是未曾到此。说不准师兄才是地头蛇,这样戏弄人好没有道理。”

    宋逾白故意地咳嗽了两声,掩盖了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时隔事移,曾经再熟悉,如今也不过面目全非。如此说来,如今的扬州,于我而言的确是个陌生之地。”

    林惜昭撇撇嘴,却不知道该信他还是不是,一偏头,宋逾白竟没了身影。

    正当她打算去寻人,一支冰糖葫芦骤然印入眼帘,红艳艳的山楂配上晶莹剔透泛着微黄的冰糖,诱人不已。

    林惜昭瞪了宋逾白一眼,还是忍不住诱惑,将冰糖葫芦接了过来,报复性地狠狠咬下一颗果子。

    “这味道勉勉强强能入口。”

    其实,这串冰糖葫芦甜和酸交织在一起,味道刚刚好是林惜昭所喜爱的,可她偏偏就要排揎他一二,谁叫宋逾白没跟她说实话,还忽悠她和他一起夜游扬州城。

    她才不会承认自己也想出来看看。

    宋逾白恍若未觉:“听林府的小厮提过,二十四桥附近的一位老汉卖的冰糖葫芦最是好吃,昭昭你果然喜欢。”

    秋日天气骤变,雨突然又下了下来。

    隔着白色的帷帽,林惜昭往向沿岸的南曲里,灯火辉煌下隐约可见其中的觥筹交错,花娘们游走在恩客中间调笑、嬉闹,一排排的马车堵塞在河边的石板路上。

    秋雨绵绵不断地滴落,林惜昭眼中情绪不明。

    她忽然开口:“船家,今日是有何故,此地这般热闹?”

    船夫一愣,随后道:“这啊!便是南曲里的一桩盛事了。姑娘或许不知,从前流星坊才是南曲里最有名的花楼,如今可换成了四年前才出现的解忧阁。解忧阁与其他地方不同,内里个个都是清倌,诗词歌赋、舞蹈乐理都是极通的,但只卖艺不卖身,后台似乎也极硬,无人敢为难里面的花娘。今日便是解忧阁排了新舞乐,就在南曲里西面的眼波湖上。姑娘若是想去,老朽也可过去。”

    南曲里西面、烟波湖——

    林惜昭不禁回忆起了一桩旧事,眸色渐深。

    船夫一边形容着解忧阁的花娘和当家是何等美貌,林惜昭眼前渐渐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半晌,林惜昭咬唇道:“自然要去看看。”

    乌蓬船划至烟波湖中时,水面上已经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画舫,林惜昭他们只能占据一个极偏僻的角落。不过修行之人五官五感皆是敏锐非常,遥遥望去也能将台上的情景收入眼底。

    一进这片水域,林惜昭对自己的猜测便更加笃定。

    这片湖以及湖心那座岛,她十三岁的时候分明来过。至于湖边那座解忧阁,以前分明就是一座荒弃的园子,时常传出闹鬼的怪谈。

    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果然弥散着细微的妖气。

    这解忧阁怕不是个妖怪窝。

    而此处的当家,林惜昭心里亦有了自己的计较。

    大约便是她了,不曾想她一朝得了自由身,还是重操了旧业,只不过翻身一变做了主人。

    蒙蒙烟雨中,烟波湖上升起了一片白雾,朦胧之中,悠扬的丝竹之声响起,夜幕里远远传来女子婉转悦耳的嗓音,江南小调经她们这么一唱,都显得缠绵悱恻起来。

    十一个美貌的黄衣女郎,手持羽扇,踏着轻盈的步伐于高台之上翩翩起舞,轻纱漂浮,媚眼如丝的花娘一个挑眉都能将人的心神勾去大半。

    过半观者眼中尽显痴迷之色。

    琵琶之音响起之时,宋逾白收回了视线,斜睨着看了一眼林惜昭,她的嘴唇抿着,看上去并不是很开怀的模样,目光死死锁定着台上领舞的女子。

    下界的凡人或许看不出,可仅一眼,他便知道了她的真身——

    一只兔子精。

    “昭昭认识她。”宋逾白立即洞悉了林惜昭的心思。

    在荣国府与林惜昭为邻的几个月里,他知晓她豢养了一只兔子精做灵宠,那兔子精虽然行事谨慎,偶尔还是会露出马脚。

    昭昭进了云霄宗却未带上兔子精,显然是放了她自由。

    林惜昭心不在焉地咬了口糖葫芦:“却是熟人,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这般明目张胆,看样子是连司妖衙门都不怕了,也不怕哪天成了一件兔皮袄子。”

    “她曾是你的灵宠,司妖衙门想必登记在册,只要不害人命,没人会找她麻烦。”宋逾白安抚林惜昭道。

    “竟是如此,”林惜昭叹了口气,“没想到还真是一人得道,连灵宠都受益非常。”

    按照皇帝的性子,贾家早该抄家败落了,如今虽然日渐衰微,也还没有走上家破人亡的道路。林如海虽没有升官,但江南之地再无人敢为难他,就是金陵甄家也不敢对他下毒手。

    都是因为,谁都不愿得罪了上界中人。

    结个善缘,又有何不可。

    舞毕,烟波湖面上荡漾着满湖花灯,星星点点的灯火辉映,恍若人间星河。

    高台上的花娘消失无踪,观者可惜胜景苦短叹息了几句,纷纷离去。

    宋逾白令船夫将船停靠在湖边,给了船夫一锭银子。船夫掂了掂重量,擦拭掉上面的灰尘,心满意足地把银子揣进怀里,躬身连连谢道:“多谢公子姑娘的赏!”

    “去寻那兔子精吧。”宋逾白道。

    “师兄总是能猜出我心中所想。”这回,换做了林惜昭拉住了宋逾白的手,隐去了身形,从后门边的墙头翻进了解忧阁。

    宋逾白垂眸望着他们交握的手,突然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满足。

    一曲足以明动江南的歌舞后,解忧阁里却寂静一片,只因解忧阁明文说了今日入夜后不接待来客。

    绕过一片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一根柳枝朝林惜昭迎面袭来。

    偷袭的人,不准确说是妖道行不高,林惜昭一拈便将柳枝摘了下来。

    她嘴角翘起:“原来是个柳树妖。”

    女衫的少女眼见不敌,一边溜得飞快,一边大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有捉妖的进来了!大家快跑呀!”

    解忧阁一下炸开了锅,浓烈的妖气浮动,道行微末的小妖化作原形意欲逃走,修为高深的拿着法器冲到了跟前,与林惜昭他们呈对峙之势。

    林惜昭也未曾动手,将柳条扔到一边,“在下今日前来只因偶见一位故人,正是解忧阁的当家阿雪。”

    阿雪这个名字一出,对面瞬间沸腾了起来。

    “她真认得当家的!”

    “谁知道呢?这两个人那么的厉害,我们怕都不是敌手。”

    “老娘倒是要看看谁来指名道姓地找我!”面容姣好的粉衣少女轻摇罗扇,聘婷出场,仿佛江南水乡里最别具一格的娇花。

    乍见林惜昭的那一刻,阿雪眼神骤变,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甚至顾不得其他,拔腿就想要跑掉。

    “阿雪,多年未见,你的皮毛似乎日渐雪白了。”林惜昭似笑非笑道,“竟见到我就跑吗?”

    被林惜昭的法术所阻,阿雪悻悻转过身来,“奴家只是每料到与主人还有再见之人。”

    一见到林惜昭,阿雪就想起自己的皮毛惨遭“蹂躏”的那些日子,好好一只百年兔妖,竟然要如家养的宠物般任人抚摸,这简直就是赤|裸|裸黑历史。

    一旦曝光,她这个解忧阁当家脸面何在?

    她才不会承认许多时候,都是她凑上去故意向黛玉撒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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