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她照常去上课，走在天大街上时忽觉云雾深处冒出一茬隐露不安的异动。

    就似是哪座山要地动了，沉闷却逐渐扩散的响声散开在天门各处。

    千颜疑惑了一阵，静听又似错觉，便不多想。

    宣讲殿今日是万分无聊的天门史记，她进了门便寻了最后一排趴下去，打算先睡个回笼觉。

    天门，何为天门？

    这其实得从很久很久以前，大约几万年、十几万年前说起。

    仔细讲，追溯到盘古劈混沌、共工触不周等等一系列往事。但是大概讲，也就是这些事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到如今已经只剩前辈们手抄的录籍还一摞摞存放着。

    天门，就是管理录籍、并不断更新记录各方奇闻的地界。

    往前考很模糊，一般各路人也都不会深究。

    “不过大体世分三界，神佛一界、人畜一界。”宣讲殿里的白胡子老头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分细些，天门之上为浮屠境，此二界为神佛界。各界有门，不可擅自逾越。本门课讲解颇深，大约讲到远古大荒时——”

    老头声音停顿了一下，音调提了起来：“最后一排那个，女娃娃？”

    只见殿堂里一排排的小神仙回过头来看，瞧见最后一排角落里趴着一位女神仙，手上胳膊上缠着几层乱七八糟的红线，正抱着一本册子，睡得一塌糊涂。

    那女神仙穿着清凉，几乎除了不得不遮的地方，都只盖了一层红纱。她脚上还系着一只金色的铃铛，像是哪个殿里标准的配饰。她睡着的时候腿脚还一动一动地，这一静下来，满堂就只剩下了清脆的铃铛声。

    众神顿时倒抽一口气。

    这，这这这——

    这也太大胆了些！

    女神仙边上的神仙被诸多视线给惊了一下，连忙不动声色地拿手肘捅了她一下。

    那女神仙便慢腾腾、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

    她一脸怔愣地看了看四周，瞧见白胡子老头眼眸锐利地看着她，于是犹犹豫豫、慢慢悠悠地站起来，沉思再三，缓声道：“老仙君，有何指教？”

    老头似乎被她这一张口给惊了一下，伸手指了她半天，最后问道：“你是哪个殿的？叫什么名字？”

    女神仙似乎才清醒过来，哑口无言了半晌才匆匆赔罪：“对不起。对不起啊老仙君，昨夜里在宣讲殿做职务，不小心睡过去了，我不知道已经上课了，冒犯您了。”

    白胡子老头脸色依旧没好多少，语气僵硬地又问了一遍：“你是哪个殿的？叫什么名字？为何在宣讲殿做职务？”

    女神仙怀里抱着册子，带着十分的疲惫俯身致歉：“老仙君见谅，我是天缘殿的一名编撰，名叫千颜。您知道，天缘殿很忙，我不是有意的。我课业做得还算好，您可以抽查。”

    那确实是。

    众神一阵唏嘘。

    现在谁还在各殿当值啊？

    没看外面那些桌子都没人去？平日里修行时辰都不够用的。

    居然真的有神被外面请神打白工的给忽悠了，真是好样的。

    这女神八成是把宣讲殿当住处了，想着不来回跑，把工作也搬过来。看看她一副睡不够本的样，就知道天缘殿不是个神能待的地方。

    众神想，万一哪天自己也被忽悠了，那也万万不能去天缘殿当值。

    千颜本想着老仙君能看在这份忙心，和诚恳态度的份上，少为难她些，没想到他竟忽然黑了脸，胡子一吹，白眼能翻到天上去，没好气道：“天地不问岁辰，神仙不谈年月！”

    千颜懵住了。

    于是她谦卑恭谨地请教道：“老仙君，此言何解啊？”

    老头登时一派眼冒金星之态，气急败坏地甩了甩袖子，喊道：“你这女娃娃！一口一个老仙君！一口一个老仙君！你懂不懂礼貌？”

    千颜：“……”

    她从容改口为自己添上一句：“仙君，您误会了。”

    众神被她一派别有深意的从容镇住，洗耳恭听。

    千颜一本正经道：“山老绿郁郁，水老波漪漪。小神既在天缘殿工作，便不会犯文字上的错误。任谁一睁眼见您就知道，您缘法深厚，博通经籍。此老，正为欣欣向荣，朝气蓬勃之意。”

    白胡子老头瞪着她，狐疑地打量了半晌。再看众神皆是一派若有所思，他脸色好看了些，似乎是觉得她言之有理。

    于是老头咳了两下清了清嗓，说：“你既如此有看法，想必课业也做得不错。你且说说，天门收录典故最齐全的地方是哪里？”

    巧了，刚好研究过不是？

    千颜答道：“帝君殿。”

    老头紧接着问：“帝君殿所持职权又有几何？”

    一众神仙都紧张地望着她。

    千颜从容自若道：“帝君殿主持三界平衡，使各界有其生存之道，各殿凡与三界相关事皆由帝君殿所管。”

    老仙君点点头，再问：“天门各殿任职及各神神位又在何地？”

    千颜面不改色：“居寒宫。居寒宫所在有最详尽的各界法门，职在庇佑天门，与各界相交，凡天门大小事务皆经由居寒宫。”

    众神奇异地看着她。

    这些繁琐的各殿管理事务一般的小神仙都不会看的，老头分明是有意刁难，没想到这女神仙在天缘殿当值，课业也做得这般好。

    不过想必这女神仙修行不是太好，心思都花在旁的事上，没有多少时辰留给她去修行。

    老仙君满意地看了她一眼，道：“不错，坐下好好听讲，不可再睡了。”

    千颜莞尔一笑：“多谢老仙君。”

    老头不大自在地嗯了一声，背过手去，继续讲课。

    “我们说到，远古大荒时诸神乱斗，为了争夺土地连番征战，日月山海极速变迁……”

    一胳膊把她捅醒的好心神又捅了她一下，低声道：“喂，山那什么水老，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把老头唬住了？”

    千颜不着痕迹地收了收胳膊。

    好心神又追过去拽拽她的纱衣，追问道：“这是你们天缘殿发的工作服吗？看着怪好看的。”

    千颜把袖子扯回来：“谢谢。”

    好心神顺着手又过去摸了两下她的纱衣，好奇地问道：“你刚刚真睡着了吗？我看你腿一直在动。”

    千颜把胳膊放到桌下去，面不改色地回问道：“你既然不知道我醒着没有，为什么一定要叫我一声？”

    好心神两手一摊，回道：“因为你的铃铛太吵了啊。”

    千颜默不作声地转过头，静静地盯着好心神的眼睛，看了半晌。

    好心神冷不防打了个寒战，有一种几乎要被这毫无杀伤力的眼神给穿透的感觉，忍不住问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千颜安静地沉默片刻，问：“你不是想知道，山老绿郁郁，水老波漪漪是什么意思吗？”

    好心神结结巴巴：“什、什么意思？”

    千颜迅速转过头正襟危坐，举手示意道：“仙君，他有问题。”

    好心神：？

    白胡子老头声若洪钟，咬牙切齿地大吼一声：“旁边白衣服那个！站起来！”

    被点到名的好心神条件反射站起身，挺胸抬头，大声回答：“在！什么事！”

    老头气得往后倒仰，气都险些喘不匀，指着他说：“我倒记得你！你自己不听讲就算了，次次回回总要拉着旁人与你一道，屡教不改，简直是城狐社鼠！”

    好心神反应了片刻颇有些委屈，反驳道：“你不能老针对我啊！我哪有不听讲，我就是学不会，我认真学了可我记不住怎么办？”

    趁老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大伙儿都笑，好心神赶紧替自己澄清：“刚才我只是请教一下这位女神仙，山老水老究竟是什么意思，真的没打扰别人！”

    老头冷笑道：“是吗？那你说说，山老绿郁郁，水老波漪漪是什么意思？”

    好心神一下卡了壳，胳膊藏在桌下面不停去够千颜的纱衣，急于求救。

    千颜不厌其烦地拽着自己的衣裳，低着头迅速而小声地回复他：“年老日朝朝，人老然踽踽。”

    好心神耳朵一动，准确而清晰地吐出整个句子，字正腔圆：“山老绿郁郁，水老波漪漪。年老日朝朝，人老然踽踽！”

    大殿内一度寂静。

    千颜怪异地看他一眼。

    随之整个殿堂爆发出更加疯狂的哈哈大笑，震得同座的长桌子都在颤动。

    白胡子老头脸色僵的不像话，直愣愣盯着他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满堂哗然，好心神茫然不解地看着他们。

    前排有位神笑得忍不住了，回头向他解释道：“踽踽是落落寡合，单身无依之相啊！哈哈哈哈哈哈！”

    好心神顿时反应过来，敏锐地盯向千颜，质问道：“你耍我？”

    千颜两手一摊，无辜道：“老仙君又不是人。”

    好心神一怔，好像是这样？

    于是白胡子老头火冒三丈地将好心神吼了出去。千颜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翻开了手里的书。

    通常，她不太喜欢与旁神纠缠。

    尤其是这种毫无边界感的神。

    桌面的震颤更强烈了，书在上面都乱蹦。

    千颜安静地等众神笑过去这一茬，然后惊讶地发现，桌面依旧在颤动，而且越来越厉害。

    众神也渐感不对，逐个收起了笑容。

    直到地面也开始轻微地震动，千颜神色慢慢凝重起来，牢牢将书册护在怀里，全神贯注地看着白胡子老头。

    只等他一声令下，她第一个冲出宣讲殿。

    白胡子老头捋着胡须，看了看殿内逐渐扩散的骚动，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

    过了许久，天大街上“轰隆”一声，整个宣讲殿猛地震了三震。

    有按捺不住的神弯着腰，趁老头不注意一溜烟跑出了宣讲殿。

    千颜有惊无险地稳住身形，顺着那神跑走的路线看了看，思虑再三，也跟着跑了出去。

    开玩笑，她刚做了不久的工作笔录正开了个头，宣讲殿这会儿还在震，万一不小心塌了，月末她交个什么上去？书册子可经不住折腾。

    她看了看身后陆陆续续抱着功法或者法宝跑出来的神仙，心里摸着底，道想必老仙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千颜松了口气，抱着书册光明正大地往天缘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