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

    ……需要说些什么呢?

    许久许久以前,又或许只是在平行的时空之中,曾经伤痕累累地躺在血泊里的年轻人,最终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朝霞,踏入了鸿霄殿的朱漆大门。他左手提着样式简单的木匣,右手看似垂在身侧,实则轻轻搭着腰际的长剑。纯白的身形立在那里,背着日光,切开了殿外明明暗暗的疏影,如刀似剑。

    年少的帝王抬起头,眸底一片空泛的淡然。细看却深不见底,褪尽了十九年的青涩。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世间还会有触动他的事物么?

    目光一转,从堂前扫到阶下。侍立在数级白玉阶旁的太子李清和,被冰冷的眼神狠狠灼痛,从鼻子里出了口恶气,还不待发作,对面的人轻描淡写地看向了大殿内的其他角落。

    彼时的鸿霄殿,挤满了剡都最足智多谋或能言善辩的幕臣,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参透,这个异类般独自站在那里、刚从苦痛中脱身的年轻人,终其一生,会在乱世中掀起多高的浪潮!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闯进了一个本该待在从诲居里,等待着生命枯死的秦鉴澜。

    还需要她说些什么呢?

    纤长的藕臂,犹疑着探出宽袖,轻轻托住李玄晏的脖颈和后脑。

    灰暗的混沌中,猛然伸出的这一截白皙,拉着他陷落柔软的轻云。干涸褶皱的上下唇碰了几下,秦鉴澜不由得低头去看,只见他口中还嗫嚅着模糊不清的语句,却率先阖上了无神的丹凤眸,脱力的双肩无意识地靠向她怀中。她顿了顿,俯身将耳朵凑在颤动的唇瓣旁,一下子愣住了。

    “兰姑娘,这位是……”茶老大站在近旁,露出思索的神色。

    “他在叨叨啥呢?”四旗凑过来小声问。

    “这关头了,你还管别人在叨叨什么东西!”三算子啐了一口,“早知道就回家里帮忙了,背时玩意!”

    “事已至此,”书生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你就别抱怨了,好好找找那些贼寇的破绽吧!”

    “那你往边上去点,”三算子似乎往身边瞅了一眼,失笑道,“也别一直抖啊。”

    木门就在三算子身前,他扒住栅栏似的一根根木条,努力把脑袋往外挤,眼睛滴溜着转动,想要看清小黑屋外的一切。

    那个名为莫德勒图的宿州少年,给他们留下几碗清水便不得不出去了。山贼的暗牢建在肚大口小的葫芦形石穴里,一道栅栏似的木门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洞口外隐隐闪烁着火光,还有模模糊糊的兴奋喊声。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匪徒们在庆祝今晚劫到了贡品级的货物。算上蜷在角落里的李玄晏,身材都不算娇小的七个人把暗牢堵塞得水泄不通。

    想起方才的情形,秦鉴澜只觉得心有余悸。

    贼寇一路推推搡搡着人质,但莫德勒图默默地行走在她旁边。进暗牢前的搜身,他也是趁其他人忙乱的时候假装自己从秦鉴澜身上搜下了几件杂物,实则压根没有碰到她。再加上自称豹当家的人似乎已经得意忘形了,一直大声催促着山寇们快些出去,于是她混在人群中挤进了幽暗的石牢,竟然也没让别人发现她是女子,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起初站在门口,惊惶却必须故作镇定地四顾。第一眼就看见角落里那张脏污不堪的脸,眉眼万分熟悉,脚步一下子刹住了。

    却不敢认。

    那张脸从未如此狼狈地,撞入她的眼帘。

    直到视线里的人,唇齿翕合,口型像是在不可置信地呼唤:……鉴澜?

    “他太累了,我没听清在说什么,”她快速地眨眨眼,定了定心神,“大概是……故人重逢吧。”

    她其实听清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开口。

    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李玄晏,是否要将他的真实身份,在马帮众人跟前和盘托出?

    好在陈老大走马多年,也接触过说出来都能让平常百姓震一震的达官显贵,对这些看着就适合秘而不宣的事很是敏感,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只是关切地问道:“这位公子看起来,是没怎么喝进去水。”

    陈老大毕竟经验丰富,看秦鉴澜一副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就先伸出手背,探了探李玄晏的前额。见李玄晏已经阖上双眸,气息平稳地呼出鼻腔,换作是陈老大惊讶道:“他这是惊吓过度吧,只有点皮外伤,身体实际没什么大碍。”

    “精神创伤么?”她摇了摇头,“怪不得会说胡话。”

    陈老大借着从洞顶石缝中漏下的星点微光,打量着李玄晏身上脏污的布料,转头看了一眼跪坐的秦鉴澜,吞吞吐吐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兰姑娘,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还能跟镇北守卫军的将领纠葛上……我只想说一句,我们这些两头跑的人,见过一些守卫军的兵士,皇城里头有个家,镇北关还有一个家……”

    “我们只是,恰好认识。”秦鉴澜没回头,伸手拨开膝上人面颊前的几绺乌发,露出依稀的一点眉眼。

    李玄晏沉静的睡颜,呼吸声轻微却悠长,一副安心的样子。

    她就这样看了一会,轻轻地叹了口气,毫不费力地掰开按在自己膝上的两只手,无言地将沉睡中的李玄晏从自己半抱半敞的怀中卸出去,让他的脑袋枕在马帮人脱落的粗布外衣上。

    “所以这人是来幽涿山奉命剿匪,结果被倒打一耙?”二狗蹲在近处问,“幽涿山的山寇,怎么还敢打起官兵来了,这不就是挑衅朝廷吗?”

    “二狗哥,你跟着老大的时间最长,”四旗也疲倦地坐了下来,“你们先前遇见过幽涿山的山匪么?”

    “小旗,你也没听见那个叫豹当家的刚刚说了,”陈老大露出无奈的苦笑,“我们先前一直是跟那个叫虎当家的合作分成,还定期给他点东西,所以在幽涿山一直是没什么事情的,还接手过幽山一侧贩运铁矿的事情呢。所谓‘幽山铁、涿山匠’,虎当家对朝廷也是恭顺的,一直没什么事,就像个大臣那样,都快去勤王了。”

    “这种地方,竟然没被朝廷接手?”秦鉴澜蹙眉。在她仅剩无几的中学知识里,封建王朝的盐铁,不是要搞专营的么?

    “其实吧,”不能免去中年汉子的俗,一谈到历史,饶是沉静如陈老大,也有些眉飞色舞起来,“民间一直对皇上有点微词。北征宿州,南讨夷族,财库空乏,都城又在南边,导致对剡疆偏北的这些地区,管制还偏弱了。加上虎当家这一任,态度还是很合作的,我先前还估摸着会不会顺势给他封赏个诸侯之类的,皇上也老啦,打不动啦。”

    秦鉴澜沉默了一会,问了个纯粹是私人的问题:“现在的太子是谁?是那个四皇子么?”

    “怎么可能!”轮到书生有些眉飞色舞了,“现在的太子李清和,从小就是被当作天子培养的,怎么肯将龙椅拱手让人!”

    皇储之间的宫斗么?

    怪不得……他在潜意识里,会对真千金说出那样的话啊。

    《桓成帝起居注》载,鸿霄殿本身分为前后两处殿,前殿作为理政上朝之处,墙后一条宫道,向高处蜿蜒着向上,牵引出了后殿。后殿的布置向来简单,不过卧房木几,却盘踞在南方平原难得一见的坡道上,压着城墙样式的宫墙。倚着花窗,便能俯瞰皇城,毫不费力地将剡都繁华的街道尽收眼底。

    后殿的样式,与死敌宿州人的宫殿相似。只因这是权与力的位置,握住天下权柄的人,俯瞰自己囊中之物的那种贪婪与满足感,从古至今,从北到南,何其相似。

    历代帝王的起居注中,鸿霄殿的后殿,有人喜欢在此冥想,有人喜欢拥着娇美的嫔妃贪欢,他们最终都回到制式更为华美的寝殿,盖着更为轻暖的衾被。只有李玄晏坚持长期住在此地,理政用膳,日复一日。不顾相比其他大殿,鸿霄殿显得有些狭小的空间,也不顾不如正式寝殿的床榻那般舒适的小床——反正住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

    人们站在地面上,偶然会看见花窗前站着一个模糊身影,看着底下千重万重的长街,不知在想什么。

    平叛后又过去十余年,那时的柱国府早已败落,也没人想搬进去,叶子底下少了烟火气的槐树,只剩一截焦黑的树桩,半死不活地立在原地。曾经那个喜欢抱着枝条,在树上练习着秦柱国好意教给他的武艺的人,此时就站在鸿霄殿的高台之上,真像一只展翅欲飞的海东青。那么举重若轻,迎着夕光的背影,却只有淡淡的一个人。

    “让你先等了我太久,抱歉。”这是第一句。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不会再跟着宫里的人走了。”这是第二句。

    还有一句话,她勉强听清了大半。

    她俯在他唇边,模糊地拼读着,从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当年抢到你绣球的人……是我。”

    “这次不骗你,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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