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选择

    一只柔软的手,分开两片焦干的唇瓣,动作轻和,像是怕扰动多年前的旧梦。面颊贴上冰凉的碗沿,齿关里久违地奔涌起清冽的水流,力气一点点钻进灌了铅般沉重的四肢,意识在恢复。卷曲的眼睫颤了颤,从眼睑的罅隙中溜入一道浅浅的光彩,丹凤眸慢慢睁开了。李玄晏起初只见到头顶人影晃动,钝钝地开了口,竟是:“娘——”

    只一声,水流欢快地淌进喉咙。他痛苦地弯起腰,坐在地上咳嗽起来。

    才发觉脑袋底下不是家里的枕头,也不是谁的手臂,似乎只是一件普通的外衣。

    身边那人放下碗,原本有点喜出望外,不知怎的,却收回了探出的指尖。

    她席地而坐,一手端着底部溅上泥尘的碗,一手撑在旁边,似乎是刚刚摸过他的额头。她的翦水秋瞳快速闪动了几下,“你醒啦。”声音清亮、透彻,一如多年前掠过槐树底的长风。

    那时他们跟着秦经武,就坐在树下念书学棋,偶尔侍弄柱国府的几盆兰花。秦鉴澜的兄长天生体弱,病恹恹地困在府内,他也没见过几面。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身前身后,群狼环伺。

    李玄晏不是特别念旧的人,或者是他时常告诉自己,决不能成为念旧的人。旧情伤神,是帝王软肋。

    他维持着这个坐姿,久未动弹,待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中的石牢,也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容貌。

    她盘腿坐在那里,很快被他看得心里发怵,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压低了声音:“没死,也没做梦,我确实被山贼抓住了。满意了吧?”

    李玄晏眨了眨眼,声音沙哑:“很是意外。”

    短短四个字,没过问原因,也没过问其他人。只是还在打量着她的脸,下颌到脖颈的弧线,两道细眉到乌墨长发,一寸一寸,像是在往脑海中烙印着她的形象。

    她犹豫了一下,问:“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她一路上深信是李玄晏准备拿她去找朝廷领赏,但曾经永远坐在她背后,骑马带她穿越过整片雪原的人,在回忆的余悸里竟然如此可憎,反倒是身陷争斗的李玄晏,梦里以为自己丢掉小命上了天堂,昏睡过去前还一直念叨着真千金的事。她想,总要给人家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她就这样俯瞰着他,逆着头顶岩石缝隙中洒落的月光,唇红颊白,他却觉得她与上次见面时,很不一样。

    像是心口的光摇晃了几下,熄灭了,空余一缕无神的魂灵,站在躯壳里俯瞰沸反盈天的人间,淡漠而遥远。

    和他一样。

    “实话实说吧,”她看出李玄晏的一丝讶异,默默地将脏污的白色外衣递给他,“我们很快都要死了,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胡说八道!”远处有人喊了一声,然后仓皇地蹲下来,“呜呜呜呜呜呜……”声音渐变为细微的呜咽,越来越轻。

    三天前的李玄晏会骂,听起来是个男人,怎么不敢慨然提刀赴死,反而蹲在角落里骂同伴,骂着骂着自己就要哭?

    如今的李玄晏听见压抑的哀声,只觉眼眶一酸,隐隐地泛了红。

    倘若他没那么慨然,也不慷慨激昂,而是听了李淮衣在临行前叮嘱他的话……袁秉文,还有那些在他身后挥动着官旗、长刀的年轻士兵,是不是就不会被山贼射落马下,暴死横尸?

    “真没用啊。”他的手垂落在身边,盯着黑暗中的洞口,淡淡地说。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她叹了口气,眼中似乎是怜悯,也只是坐在原地看着他。

    “你的手,”她终于开口说,“小心受伤。”

    他低下头,原来不知不觉的时候,手里紧攥着一块碎石,力道之大,手背上浮凸起狰狞的青筋。

    两个坐着的人中间,浮动着静静的夜色。

    “我自大,我傲慢,我虚荣,”李玄晏闭上了眼,“那时,我真的想救你。我以为带你离开从诲居,把你关在其他地方,等贺子衿一跑,再把你放出来,就是救你。”

    “那为什么不是跟我走,而是关着我?”她心里咯噔了一下,继续问道。

    这种回答,如果不是李玄晏的逢场作戏,就是她先前再一次推测错了。她不仅咬牙切齿地恨了李玄晏很久,还更加依赖起了来救自己的贺子衿。

    李玄晏又盯着她看了一会,缓缓开口道:“从小到大,我们一起读书吃饭,都是我帮着你父亲忙前忙后。长大了,带你走,我做不到;难道还能让我放心,看着你一个人走么?”

    他顿了顿,唇角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只是想不到,你现在也出息了,竟然跟着马帮来幽涿山。那个人,怎么会舍得?”

    她猛然抬起头,耳垂下的翠玉却划过脸侧。冰凉的触感,瞬间令她愣在原地,这才发觉自己在做什么。

    就算是这个时候,身边人冷不防地提起远在宿州的贺子衿,她还是会抬起头来,条件反射。

    李玄晏的丹凤眸,清晰可见地暗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刚想说不是的,你要对她坦白的人不是我,也不能是我。却一下子停下动作,咬着下唇。

    这种关头,就算跟他挑明……又有什么作用?

    是不是应当,让他沉溺在温暖的梦境中离开,才是最善良的选择?

    她最终还是无法改写秦鉴澜的命运,留在从诲居要死,跑到宿州要死,就连路过幽涿山,也要死。李玄晏不开口,贺子衿想害她,一旦跳出来凭借自己的实力办事,也是死路一条。

    她终于疲倦了,抱着膝盖,眼眶涌上热汽。

    却有一双透着暖意的手,一点点揽过肩头,揽过后脑,不等她反应过来,头一次结结实实地,拥她入怀。

    秦鉴澜蓦然被陌生的气息笼罩,下意识地伸手去推,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滚落。那边的李玄晏却大概以为她欲拒还迎,不由分说地越拥越紧,她手上也慌乱,加了力拼命推着,同时蹬着双腿,极力挣扎。身前的男人终于一把撒开手,后仰着上身,不可置信道:

    “——鉴澜!”

    “你不明白,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急得出了一头汗,声音也带了些怒气,“你要找的压根不是我!我——”

    “兰姑娘!”茶老大突然说。

    “兰姑娘!”三算子猛地回头。

    “啊呀,”笼外陡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一个苍老含笑的声音,携着阴森森的寒意,幽幽地飘到近前,“看来老朽来的,不是时候么。”

    一个对秦鉴澜来说万分熟悉的声音。

    一个对李玄晏来说万分熟悉的声音。

    秃鹫般的眼睛,纠葛的长须,苍老的面容从黑暗中浮现。

    “故人重逢,我就替惨死的三当家,敬你一杯,”像是从梦中走出的鬼魂,令人战栗的柔和声响,那道垂老却精瘦的身形立在牢笼外,揣着短匕,不怀好意地向全身颤抖的她,举起了空无一物的手,“贺夫人。”

    剡历三十二年开春,二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涿下城。天香楼的厅堂,二层临街的雅座,眉目清俊的青衣公子手执一盏清茶,目光却一直投向木雕花窗外,无言地望着进城的官道。

    面前摆着一桌的吃食,座上却只有这一个人,从早待到晚,一连三日。奔忙的小厮也眼熟了他,见他的肤色比皇城绮红楼里那些涂脂抹粉的妖艳女子还要白,心中就不由得好奇起来。只是天香楼的掌柜,见他出手阔绰,入夜临走前也会在柜台上扔下一串打赏的碎银,又不知道他的底细,只觉得他气度不凡,也就默许他占据了这张临窗的桌子。

    这会,中年掌柜却有不得不上前打扰他的原因。

    掌柜小心翼翼地走近青衣公子,还没行至近前,那边品茗的人转过眼风,瞟了掌柜一下,抢先开口道:

    “你家的茶叶不错啊,想不到涿下城随便一家馆子,就能喝到这么上乘的宿州雪芽。”

    掌柜脸上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大吃一惊。足足建了三层的天香楼,生意从他太爷爷手上传下来,早就跻身整座涿下城最昂贵的去处头部,楼上的厢房也经常接待城中那些官员和世家,顶多不如皇城那几家南方馆子,怎么到了青衣公子口中,就成了街边随随便便的一家馆子?难不成是自家的百年装潢落后了,菜品味道不稳定了,还是门口的招牌显得太陈旧了,让贵客看不上眼?

    还是店里打下手的伙计,三天来渐渐不再过问这个临窗的位子,让这位贵客感觉被怠慢了?

    掌柜脑补得越来越多,心里就有点着急,搓着手不知道是该先问贵客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还是先说出自己打扰他的理由。

    “我哪里说错了么?你怎么这个样子?”青衣公子看着掌柜,突然冒出一句话,“我不是在夸你家茶叶么?”

    “啊?”掌柜疑惑地摸了摸脑袋,“不是的,我还以为您看不上我们家。”

    “没有啊,你家的位置这么好,刚好能看到官道的。我天天坐在这,想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贵客放下茶盏,爽朗地露出了一口白牙,“我剡话说得一般,有什么说错的,还请掌柜海涵。”

    “您原来不是大剡人啊。”掌柜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心里放松下来。那就是根本不了解涿下城的酒肆,而不是对天香楼有什么意见了。但对方选中天香楼的原因,也只是因为位置么?位置好能干什么,方便看风景吗?又有什么怪人,喜欢坐在同一张木椅上,对着根本毫无变化的街景,一连看了三天?

    “涿下城的景观,最好是看灯,”掌柜的却又好奇起来,“可您一入夜就走了,有什么好看的呢?”

    “白天坐坐,晚上还得回去呀。”青衣公子笑了笑,“我还以为掌柜是嫌我占座的时间长,来赶我走的。”

    “不是不是,”掌柜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楼的缘由,迅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递上前,“这是指名给天香楼二层雅座贵客的信函,我们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公子您一个人了。”

    青衣公子挑了挑眉,伸手接过信件。

    只读了两行,脸色却微微地变了。

    年轻人站起身,闲逸的气息荡然无存,长眉向下压去,沉声道:“掌柜的,结账。”

    剡历三十二年开春,宿州。

    古朴的旧殿堂,高窗外是皇城的街道,冰雪半化,斑斑点点的白色。因为地势太高,街上的车马行人都成了一道道遥远的模糊身影。再远处,绵延着雪原的山。山脚大概已经冒出了新芽的尖,牧民们很快就要从冬牧场迁移至春牧场。

    他看见秦鉴澜就坐在那扇窗前,毫无形象地张着朱唇,往口中抛宿州特产的玫红色浆果吃,吃完却蹙起好看的眉,整张小脸皱成一团。他看得揪心,想问她说鉴澜,是不是和剡都的差太多,不合口味?毕竟这是他小时候跟着额吉,在草原上最喜欢吃的果子,酸酸甜甜的却一结就是一片,足够孩子们边吃边聊大半天。他只是想让她也尝尝自己喜欢的事物,却不知道会不会惹她生气?

    还没开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跳到她耳边,见到一抹晃荡的深碧,才略觉心安。

    他站起身,突然冲动地想走过去,最好是握着她的手,问问她近来怎样。他模模糊糊地感知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又仿佛他们昨天才分别。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想到这些,只是本能地想要傍近她,那双翦水秋瞳在天光里美得触目惊心。

    他刚要迈步,双腿却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根本迈不开。这下轮到他起疑心,他抬起头,望着窗前身段窈窕的女子,猛然发现那些弯弯曲曲的轮廓,逆着光,边缘淡淡地消散。

    秦鉴澜像是一滴水珠,融入了背后的高空。她的五官愈加模糊,整个人渐渐融入白光,离他越来越远。

    就仿佛……正在淡出他的回忆,他的脑海,他的生活。

    ……不要。不能。不可以。

    我不允许!

    贺子衿拧着眉毛,紧闭着桃花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翻身,睡得很不安稳。

    半透明的床帐,其中只躺着一个男人,那袭银纹玄衣挂在帐外。一夜噩梦折腾,他原本就没睡好,这会凉意的晨风从窗口涌入寝殿,贺子衿在睡梦中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恍神了好一会,这才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窗外响起咕咕的叫声,男人舒展了一下精瘦的腰背,挑开床帐,踩着缎鞋走了过去。

    雪白的信鸽转着赤红的眼瞳,伸出一条腿,同时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男人的掌心。贺子衿三两下解下信件,取来旁边装着粟米粒的小筐,塞到小邮差的面前。他拆开信件,只看了一眼,面对信鸽的淡淡笑意却凝固在脸上,一点点碎开。

    柜子深处横七竖八地堆着纸张和毛笔,墨迹干涸在玉砚的池底。

    三十三年冬,四皇子殿。

    一袭水红色的衣裙,俯身蒲团之上,双手在眼前合十,口中低声念诵着字词。身后响起脚步声,白衣将军踏雪而来,依旧是停在门槛前,看着殿内消瘦的身影。

    “你念的地藏菩萨,渡不渡宿州人?”李玄晏的声音冷冷的,听上去有失气度。

    他从幽涿山深处的炼狱走出来,尔后每件事都做得干净利落,杀伐果决。敌将得除,大破宿州军,功震朝野。以至于遮住了皇帝的天目,将秦鉴澜带进了宫。

    只是秦鉴澜心如止水,除了和四皇子保持距离,就是在殿内礼佛。李玄晏心知她自幼读书,心里大概是不信佛的那套,上前一看却是《地藏经》,当下就有些怒意。她宁愿给雪地上的死人念经祈福,也不愿抬起头,好好地唤他一声玄晏。

    秦鉴澜怔了怔,声音终于停了。

    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深很深。

    李玄晏的眼神也很深,像一口平静无波的古井,而秦鉴澜只会更胜一筹。

    分明三年以前,他们都不是这样的。

    “我是从诲居的夫人,只是做分内之事。”她垂下眼睫,本是在答话,声音却像是远在天际,“太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李玄晏顿了顿,说:“我知道。”

    她心中有某处被扯动。戴罪之身本不该多言,却像是被什么推动,主动开口问:“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什么都不知道,比武招亲那天,你还会跟宫里来接你的人走吗?”

    有些孩子气的问话,却让他停在原地,哑然失笑。

    他没有回答。

    秦鉴澜自知失言,也没有对此多加纠缠,轻叹一声,提起水红色的裙角,穿过大殿离开了。

    风声呜呜地掠过,带着泥土和海棠花枝的气息。想来又是二月底。四皇子殿向来是不种花的,那天他突然想翻翻土,想亲手埋下一些苗种,或许是一棵槐树、一塘芙蓉,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如果回到那一天。

    二十年后,鸿霄殿顶,帝王凭窗临风而立。檐角铜制的风铃,铃舌珰珰地撞击,古朴的回声倾倒进酒樽,激起杯底的千层浪。他少有怀旧,或者说不允许自己念旧。生活在剡都,十八岁前走过绵延宫墙的每个瞬间,心里都激荡着大剡几百年间的英雄传奇;可是等到白衣少年人真正踏入漆金的恢弘宫门,见到皇帝和兄长的眼神的刹那,他就已经在心里暗自起誓:我以后,要做天下的帝王!

    年少旧事能击垮每一个终生在洪流中求索的人,而帝王是不能有软肋的。

    如果回到那一天,命运的马车滚动到街巷上无父无母、籍籍无名的平凡少年面前。车厢打开,走下一个华服的太监,扬起鼻子,尖声尖气地念诵圣上手谕。

    就算真的能回到那天,他又有得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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