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奴

    莹白纤细的藕臂上,遗留着细密的小孔痕迹。

    重重叠叠,触目惊心。

    贺子衿扣住她的手腕,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眶中泛起血丝的红,颤声道:“血……血……”

    ?

    秦昌志儿时觉得天地不公,有亏于他。

    其实他初生之际,虽然大剡与宿州的缠斗刚刚进入白热化,秦将军却年富力强,凭借累年的战功,让留在剡都的族人过上了悠游的生活。因而秦昌志的童年生活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

    一切在五岁那年戛然而止。

    除夕前后,也是宿州人的冬日节。天狼骑与守卫军,这时颇有默契地从边境线上后撤,空留高高的战旗。娘亲收拾行装,预备坐马车去镇北关与爹爹团聚,暂留他和两岁的小妹,乖乖待在府内。

    秦昌志送过娘亲,读了会棋书,又举着红穗的拨浪鼓,哗哗地逗着小妹,她咯咯笑着,粉嘟嘟的脸颊实在喜人。他每样事情都做了一会,却实在觉得坐不住,两腿在坐凳上一荡,唉声叹气的,一手托住颊侧。

    乳娘见他着实心不在焉,关切地宽慰道:“小少爷,他们就快到了,就快了。”

    秦昌志原先被娘亲教过,喜怒不能形于色,此时他的孩童心性被乳娘毫不费力地拆穿,心中就大有不悦,长袖一拂,道:“谁在等他们了!”小妹原先盯着拨浪鼓,这会呆呆地见他发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乳娘知道他耍性子,笑笑而揭过,接来拨浪鼓去哄小妹了。

    混乱之中,都听到一阵马蹄声疾驰而至,由远及近,停在将军府外。秦昌志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急忙抛下乳娘,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乳娘也抱起小妹,跟在后面。

    午后的阳光洒落一连串耀眼的斑点,映在朱红大门外的三匹高头大马上。三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鞭子递给侍立在旁的家中小厮,兴高采烈地呼吸着南方更温暖的空气。

    最高的那个人见到秦昌志没命地跑来,笑着屈膝蹲下,张开双臂将他揽入怀中,又忽然站起身,抱着他在半空转了一圈。

    秦昌志连连惊叫:“三哥!三哥!”但觉微风拂起发丝,十分兴奋。

    一旁的大哥皱起眉头:“三弟。”

    三哥哼了一声,撒手轻轻将秦昌志放在地上,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还是家里舒服!”

    秦昌志被他这么举起来一晃,苍白的小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红,弓下腰去,猛地咳嗽起来。

    二哥平日里最心细,见到秦昌志的样子,一手关切地轻拍着他的背部,一边责怪道:“三弟,小弟本就体弱,你还折腾他。”

    秦昌志面色微白,急着帮三哥辩驳道:“才没有,我觉着好得很!娘亲应承过我,等过了生辰,就可以学武了!”

    男孩瘦瘦的身板立在薄雪上,高仰着头,伸出一手指向身前,昂然道:“到时候,咱们北疆见!”

    那个时候,剡都有学识的男儿,想到北方莽莽的雪原和野狼似的敌军,胸口总有一腔热血涌动,恨不得当即跃马立剑,杀到阵前。那是英雄的时代,那是沸腾的时代,那个时代,深深埋在秦昌志心中。

    因为他从未拥有过那个时代的投名状。

    ?

    十六岁的玄晏,快靴蹬在自己家庭院的瓦片上。夜风寒冷,薄雪覆盖,足底冷不丁一滑,差点跌下墙头。他急忙伸手扒住瓦片,咬咬牙,用力将自己提起。站稳以后,心中估摸着自己和柱国府院内的距离,见到底下是水池,其中奇石嶙峋,脚步不由得顿了顿,随即看定身前,向上一跃。

    凭借着挺拔的身形,他轻巧地踏在大槐树的枝条上,压得长枝危险地向下一坠。连连走快几步,抱住粗壮的树干,默默低头,目光找寻着楼阁中发出灯光的轩窗。

    纤瘦的剪影隔着竹帘一动,烛光吹熄,十六岁的秦鉴澜缓缓走到庭院中,敛起素淡的衣裙,斜身坐在池边石头上,独自望着天际几颗幽微的星子。背后窸窣作响,她愕然回过头,却见一身白衣飘飘踩下,面容熟悉,正是玄晏。

    他蓦地见到那张脸,心中苦涩,开口问:“今天是我生辰,为何不来?”

    没有爹娘为他举办什么生辰宴,自然也没有请帖送到柱国府。但一年一度,秦鉴澜会到玄晏家的庭院中坐坐,今年只有一份系着红绸的贺礼,送到台阶上。

    所以他大为不解,又怕她不肯相见,以至于出此下策,从槐树上翻过墙。他本想看看她是不是已经歇息了,却见到她袅袅婷婷地走到院中,面容有说不清的愁色。

    秦鉴澜不答,眼睫一颤,低下目光。

    玄晏怔了怔神,喉头轻滚,问:“你爹想让你嫁人?”

    是了,他十六岁,她也十六岁,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不动声色,不展喜怒,颇有大家千金之姿。

    自然不是他一个无名小子可以接近的。

    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她亲口说出的答案。

    雪风黯月,当年那个蹲在槐树下巧笑倩兮的小姑娘,终于别过脸去,不肯看他,淡淡道:“夜深天寒,你还是……请回吧。”

    身后默然两秒,快靴翻走过去。玄晏正为自己的鲁莽而脸热,哪里又能看清,她这时竟是面如死灰,潸然垂泪。

    ?

    “血……血……”他颤着唇,脸色铁青。

    秦鉴澜定定地望着贺子衿,近在咫尺。

    呼吸相拂,他掌心的滚烫就这样用力印在她腕间,无处逃避。

    贺子衿神志不定地转过眼,一双桃花眸狂乱四望,她苍白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入他视线,心中立即大恸。男人顿时泄了劲,颓然倒坐在床沿,双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血奴。”秦鉴澜说。

    她垂下纤细的手腕,语气平静无波。

    短短二字,让李玄晏缓缓抬起头来。

    丹凤眸一寸寸扫过她比常人白皙许多的玉臂,又恍然落在她浓密的眼帘上,许久才怔怔地相问:“我……何以不知?”

    ?

    翌日清晨,下人都沉在睡梦里,秦经武亲自举着扫帚,走到庭院中扫开积雪。眼神一滞,蓦地见到有人侧身坐在清池边,两眼呆呆地望着冰面,身形纤瘦,正是秦鉴澜。

    秦柱国缓缓走近,石头上的人却率先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立即惊跃下石头。足底一软,摇晃着险些站不稳,却被从秦柱国身后走出来的人出手扶住,直起了身子。

    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多谢大哥。”

    秦昌志衣衫单薄,腰间悬着长剑,一贯苍白的脸上激出淡淡的粉红色,手腕皮肤下血管清晰,蜿蜒如蛇。他迎着初升的朝日,昂然挺起胸膛,享受着大半年来又一次重生的快/感。生命的鲜活力量,令他从头到脚止不住地欣喜战栗着,几乎忘了正事。

    秦经武点点头,唤道:“昌志。”

    秦昌志气沉丹田,抽出长剑,缓缓挑出剑花,正是最正宗的剑术起势。尔后口中大喝,翻动手腕,以无与伦比的凌厉之姿刺向身前;接着回身挑剑,不断闪躲,却又寻机出剑,毫不退避;堪堪十数招,便与那虚空中的敌人相缠相斗,不知比昨夜练的好出了多少个层级,看得秦经武不住点头,眼中有赞赏意味。

    最后一势,他当下收起长剑,望着父亲,喜道:“爹,这换血之术,果真大有裨益!”

    秦鉴澜侍立一旁,朱唇微颤,父兄二人谁也没发现。

    扎满针眼的手臂,在长袖下不住抖动。

    秦经武眯起眼睛警告:“你走出去,可千万别胡说。”

    秦昌志大喜而笑:“孩儿怎会胡说?爹从北疆求得这般巫术似的方子,剡人可是连听也没听过,谁又能相信?”当即回过头来,看向面色苍白的秦鉴澜,慨然道:“妹子!等大哥以后去到北疆,给你提一串天狼骑的人头回来!咱们血脉相连,纵使你大门不出,我杀了敌,也有你的功劳!”

    秦经武听到这话,黯然地摇了摇头,粗声粗气地叹道:“晚啦!皇上既然让我来做这柱国,又把自己亲弟弟送到镇北守卫军,有你杀敌立功的机会,也难提拔你啦!”言毕也看向秦鉴澜,不紧不慢地问:“鉴澜,你怎么样?”

    秦鉴澜心中一惊,却知道他并非关心她的身体。秦经武精侩多疑,又怎会不知,昨日是邻家玄晏的生日。

    却因为秦昌志的身体出了差池,毅然决然地拉上他们二人,卧房门挂上重锁,闭了一天一夜。

    如此问询,大概是要试探一下,看她是否反抗。

    秦鉴澜却正是因为昨夜的事情而忧愁,灵光一闪,想到玄晏苦涩的问话,就垂着头细语道:“爹,女儿读的书说,年岁到了……不出阁,亦是不孝。”

    秦昌志的目光扫了过来。

    秦鉴澜心里一紧。

    秦经武眼中闪烁着明明暗暗的光,冷冷地说:“可真是女大不中留。”

    她吓得提起裙摆,眼看就要跪下去,秦经武忽然伸手一挥,拦住了她。

    只见他两只眼睛上下将她打量一番,一手摩挲着长须,话却是对秦昌志说的:“过两年让妹子再帮你一次,你这一生,可得记得小妹对你的大恩大德。”

    秦昌志听出爹爹的态度有变,却想不清是怎么回事,伸手搔着后脑,不明所以道:“爹,不用你说,我也会待小妹好好的。可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

    “血奴……刺破上臂,以羊肠相接,将一方的鲜血,注入另一方臂中,是为换血。”贺子衿闭上双眼,止不住地颤抖,口中沉声回忆,“……能救体弱之人,唯恐出事,需以至亲之血相济。是为了……秦昌志?”

    李玄晏忽然记起,三年前的某一夜,雪风黯月,心中那人闭门拒见,长久不来。

    次日再见到她时,十六岁的玄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配不上柱国千金,在街心处匆匆与她擦肩,心中酸涩难忍,却倔强地冷着脸扭过头,面朝相反的去路。

    两人衣衫相蹭,宽袖底下,忽有一只冰凉的柔软小手,隔着布料,轻轻牵住他粗粝的掌心。

    玄晏转过头来。

    她说:玄晏哥,两年以后,我爹要将我许配给世子,随便哪家的都行。

    他瞬间红了眼眶,颤声问:“随便哪家的都行?有权有势的,就行?”

    李玄晏转过头来。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颤声问:“秦经武不仅取你的血,还想把你卖给随便哪家的世子,只要能换来秦昌志的……前程?”

    他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以后,不仅将她的绣球抛在脑后,还跟着李淮衣远赴北疆,一走就是数月,只要能换来他自己的……前程?

    瞬息之间,秦鉴澜见到李玄晏伸出双手,死死地盖住脸颊,片刻后指缝间模糊传出低哑的失声痛哭。她心中对真千金父兄的熊熊愤恨,立即部分转变为对李玄晏悲状的同情:原来他和真千金情投意合,看见她疤痕累累的手臂,自己也心疼成这副模样。她不知道现在是她误解了。

    秦鉴澜忙摆手道:“也不全是。秦经武被封为柱国,是皇帝怕他生事,变相逼迫他在朝廷眼皮底下养老。他舍不得自己的功业,精神上已经疯了,想着让秦昌志重振旗鼓而已,并不是为秦昌志的前程着想。”想起牢中对峙,胃部深处瞬间翻涌,恶心欲呕。

    那个已经进入暮年的柱国,与她相别许久,发现她脸上已经恢复了健康人的血色,只是较常人更白皙了几分,心中大骇。又见她身边伴着德高望重的袁太师,对她恭恭敬敬,再次大骇。再打量她,见她女扮男装,孤身溜回剡都,自是胆识过人,眉宇间赫然有自己战死北疆的三个儿子那般英气。听她冷声询问臂上伤口,恍然忆起二三十年的往事,顿时泪流满面。

    秦昌志吓得胸膛起伏,抓着栏杆猛晃:“爹!爹!小妹不记得血奴秘术,她吓疯了!咱们快喊人进来,把她抓去朝廷!”

    袁太师向那边冷冷一望,那个平素被骄纵惯了的人只觉浑身一寒,骤然噤声。

    秦经武见到一前一后,一母所生的两个孩子,十八年后宛有云泥之别,高下立判。方知自己最初贪恋浮华名利,又府中唯一男丁天生体弱,不肖虎父龙兄,失去他的帮助,日后断然不可能重振将军府门风,本来悲恸,见过北疆秘术,妄欲忽生。

    一念之差,早已酿成大错。

    当下流着眼泪,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秦昌志吓得向后躲,袁太师听得暴怒,急欲打开牢门用私,她苍白着脸,拉起老人的衣袖,径自而去。

    贺子衿越坐越怒,心中极其悔恨,从床榻上猛地立起,一下抽出腰间短匕,面若寒霜,抬脚就往外走。

    他的……秦鉴澜自幼受了多少非人之苦,他从前不仅全盘忽视,更是从未留心听她提及半个字。春衫渐薄,当她形单影只地走在从诲居中,抬手见到日光透过宽袖,映亮一连串淡淡的针痕,照着那时与成亲后的伶仃,又会想到什么?

    她……很疼啊。

    桃花眸中万般光彩深深地沉下去,寒光滚过断匕的刃尖,凌厉肃杀。

    却有人很慢很慢地伸出手来,很慢很慢地环在他腰间,掌心温暖而柔软。

    她的下颌靠在他有力的肩头,微颤的温热气息就贴在他耳畔,声音很轻:“你先别急,我……还有话想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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