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为城府

    河道穿过都城,三月垂柳抽出新枝,柔柔地拂在水面,漾开一圈圈清澈的细波。岸堤的海棠开得正盛,微风经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徐徐坠下,落在谁家圆篷小舟的木板上,引起舱中一阵惊喜的轻呼。艄公撑着长桨,哼着小调,顺着水道悠然划远了。三月的剡都是很美的,贵族和富贾都喜欢乘舟赏花,坐在舱内沏一壶春茶。

    贺子衿拎着一包油纸,顺着小径快步走到拱桥下,用手中散发出香味的东西戳了戳河边那姑娘单薄的肩,无奈地唤了一声:“喏,拿好了。”

    秦鉴澜还没回过头就闻到油脂香味,大半天才吃了一块糕点的肚子立即咕咕作响。不等她问贺子衿匆匆跑出去,究竟带回来了什么东西,那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拆开油纸,递到她手上。原来是斩开的烧鸡,烤过的橙红色脆皮紧绷绷的,热腾腾的蒸汽扑到她脸上。

    她微微一愣,觉得好气又好笑:“你非要我休息一下再讲,自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就为了买烧鸡回来吃?”

    贺子衿见她并不领情,抱起手臂催促道:“这家很好吃的,正好给你补补身子!”

    言毕,他利落地解下鞋子坐在她身边,两个人的腿都从河岸上垂下去晃动,差一些伸进河中。

    秦鉴澜的足尖踢了踢水面,蹙着眉咬上半口,面色猛然大变,立即闷着头,一言不发地吃起来。

    她也确实是饿惨了,顾不上贺子衿就坐在一旁,垂着眼睫看她把自己的两腮塞得鼓鼓的,桃花眸在明媚的春光中忽明忽暗。

    隔了好一阵子,等到看她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问:“把四皇子留在那里,没什么事么?”

    秦鉴澜抬起指节刮了刮嘴唇上的油污,翦水秋瞳映着流转的水色,向他投去一瞥:“李玄晏是柱国府的什么人,又是什么性格,你当真一点都不知?”

    贺子衿脸上一红。以他的性格,不明不白地与柱国府结了亲,自然想要搞清楚当中是谁动了手脚。但他完全不知该从何着手,只得先将柱国府附近邻人的事情探查一遍。一来二去,他自然知道当今名头响当当的四皇子,正是柱国府隔壁家的玄晏,还与他的结发妻子有竹马之谊。这时他对着秦鉴澜出言担心李玄晏,本意是装作一点都不知道李玄晏以前的经历,以避开他们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带来的尴尬,不料却被秦鉴澜无情拆穿。

    他只得正色道:“是。我想他不会冲动。”

    不会冲动。

    换言之李玄晏现今是四皇子,做什么事都知道有朝中人看着自己,必当有所顾虑。于是他们也不必担心自己来到河边,将他一个人留在客栈会出什么事。

    贺子衿望着拱桥对岸的一排垂柳,万千丝绦轻轻摆动,喟然叹道:“真美。”

    无论她想问他什么,现在都还没有开口。他与她就这样坐在岸上,看着绿柳碧波、红粉海棠,听到潺潺水语、婉转莺声,只觉得剡都从前十三年都没有这样美,一时不肯去想尚未到来之事。

    她拢了拢半透明的暗黄油纸,眼睛盯着足尖,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你别想着去做傻事,那是皇家大牢,你被抓住就走不了了。”

    贺子衿垂头盯着水面,良久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天地静谧,头顶的鸟鸣越发清晰。她有些失神,拿不准他这声应答是何用意,是忧自己被抓住,是喜自己得到她首肯,不必为头脑发热时说的一句话负责?她顿了顿,听他并不再说话,又率先开口:“我打算离开这里了,也不会回北疆。”

    贺子衿又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她就有些愤懑,心想虽然是自己在宿州不辞而别,可是他一路追到剡都,自己又跟他明说了准备离开,他竟然不过问自己打算去哪里、做什么?她抬起眼帘,愠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走?”却看见他瞳孔深处一片漆黑,不由得捧着烧鸡愣在原地,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贺子衿转过头,春风吹动他颊侧青丝,将洒在两人中间的阳光分割成两半。他就坐在另一半的光影里,看不清她表情:“你回剡都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助父兄,然后发现他们根本不值得你去救,现在放弃了先前的想法,当然要准备离开。”

    听得她不知道如何答话。在诸如茶老大等旁人的眼中,她自投朝廷罗网是为了救父兄,自然是这副样子。

    可倘若是她自己的内心呢?南下剡都的最初,她心中真的是这样想的么?

    秦鉴澜面色一沉,问:“都灵姑娘还好么?”

    贺子衿顿了顿。

    贺子衿伸手拨开自己眼前的发丝,低头却正好对上她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似乎见到她眸底有怒意微闪,接着隐没在浓重的平静之下。

    贺子衿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秦鉴澜,你走吧。”

    这是他头一次,如此直言不讳地,明明白白地,赶她走。

    语句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仿佛在质问她: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一回到宿州,你对我就已经毫无用处了么?

    表面还只是顺着她的话,让她走。

    他摆明了是不愿拉上她回宿州,却沉默不语,逼着她自己将这话说出来,好顺着她的话淡淡地回答:你走吧,剡都之中再也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亲人,所以你是该走了;北疆不是你的家,所以你不过去,也是极好的。真是残忍至极,等着她主动说自己打算离开,这样就不是他不想和她同行,反倒是他在支持她离开的愿望了。

    那他既然不想与她同行,又凭什么在绮红楼现身救她,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又或者,难道他真的有什么缘由么?那种……苦衷?

    她心里燃起一丝小小的火苗。

    她坚持低着头问:“我问你,都灵姑娘还好么?”

    贺子衿顿了顿。

    他的手按在河岸上,说:“我要和都灵成亲了。”

    秦鉴澜一滞:“那不是阿尔斯楞给你的舞姬么,你们怎么成亲?”

    男人点点头:“不只是都灵。大君要将皇额吉的侄女许配给我,都灵是陪嫁。但你并不知道那个姑娘,所以我只说是都灵。”

    火苗晃了晃,熄灭了。

    如坠冰窖,四下冷得粉身碎骨。

    秦鉴澜一言不发,站起来拍着衣衫。手臂一扬,半只烧鸡裹在油纸里,重重地掉在草丛间。

    贺子衿坐在原地没动,默默地看着她跺跺脚抖落身上草屑,终于问:“你拉我出来,就想问这个?”

    她其实原本没什么急迫的事情想要问他,不过是害怕他真的拿出匕首走进皇牢,惹出其他事端,就借着要问他的由头,将他拉到河边,想让他冷静一下而已。

    可她此刻只觉得胸闷,眼底一阵温热,鼻尖也跟着酸涩,颤着声没头没脑地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跟着你?”贺子衿淡淡地反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

    “你不跟着我,怎么知道我在绮红楼?”秦鉴澜背过身去。难道他如此可笑,为了那一丝可能存在的苦衷,一时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甚至不惜说他根本没有跟着她南下,他们在绮红楼相遇,也只是恰巧得无法再恰巧的恰巧?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吧?那他为什么跟着她?

    贺子衿唇角扯动,面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是他强作要笑,又或许是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此可笑。

    他说:“大君让我别耽误你,将你送出宿州便是。”

    他又补充道:“所以我只有亲眼见到你彻底走出宿州才能回去,又怎么会主动要一心跟着你?”

    他幽然轻叹:“秦鉴澜,你身为我宿州第一敌将之女,怎么学不到秦经武的一分半点?那时在宿州宫内,我不想亲手赶你走,已经拉着都灵给你展示清楚了吧?我不想伤了我俩往日情分,觉得你自然能看懂我和都灵明里暗里的意思,一日拖着一日;可你总是一厢情愿,竟然还要以为我是自愿跟着你?”

    他凑近一点,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轻轻地,将她的尊严踏在足下:“你不知道,你一个剡人,不仅对我毫无用处,反而还会拖累我得到宿州贵族的帮助么?难道你从李玄晏那里,一点东西都没学到?”

    秦鉴澜猛地抬起眼睛,咬牙盯着他毫无表情的脸问:“我需要从他那里学到什么?”

    “男人啊!”贺子衿见她竟然还敢抬头看自己,当即冷笑道,“要做天下霸主的男人,只有绊住女人的时候,怎么可能被女人绊住?比武招亲以后,李玄晏回到剡宫,终于清楚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马上扔下你跑去了北疆立功建业,你还看不出你对他这种男人而言,其实无足轻重?你竟然一点东西都没学到?真是枉为秦将军的千金!”

    他声如蛇嘶,步步紧逼:“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将你的绣球拿给我的人,就是朝廷的人!”

    秦鉴澜的思绪被打乱,又听他蓦然提及那个将他们多少人的命运紧紧相缠的第一件物品,不由得顺着他的话问:“你什么意思?”

    贺子衿的目光闪了闪,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塞给我绣球,让我把绣球送到柱国府的人,是朝廷的人!剡朝的皇帝佬儿,就防着秦经武重振旗鼓,才不想让秦经武把你嫁给什么世家,又想把我拴在剡都,那自然只有把你许配给我!”

    秦鉴澜愣在原地,缓缓从足底打了一个寒战。

    她和他的婚约,竟是,如此阴谋?

    想来却也有许多线索。

    比如秦经武亲手摘下了将军府的匾额,换上了柱国府,独女下嫁废柴质子,彻底断送了秦家的念想;绣球送回柱国府的时候,李玄晏凭空消失了,真千金再次见到的人,俨然从一个无名后生蜕变为了骁勇的优秀皇子;贺子衿原先虽然纨绔,却也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自由如野鹤,成婚后只能往从诲居跑。

    龙椅上的人一石三雕,认为这样就能防住秦经武,寻回李玄晏,绊住贺子衿。大概唯一稍有失策的,就是贺子衿跟他见到的完全不一样吧。以及,从头到尾,习惯性地算漏了,她。

    这就是他们三人一直寻找的答案了。

    有关那件,最初的最初,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事。

    连带着夹杂的那些朦胧情感,都是阴谋之下的逢场作戏么?

    都……是假的么?

    他乘胜追击,冷声道:“我忍气吞声十三年,到底是把皇帝佬儿瞒了过去,全天下都觉得我不过是个废人!可他真的以为,给我配上个什么夫人,就能拦住我,拦住宿州大君的天狼铁骑么?”

    她颤着唇,一言不发。

    火灰余烬,彻底失温。

    然后他从春草间站起身,与她相视而立,直直地盯着她失去血色的苍白的脸,纵声狂笑:“如果你想找官兵来缉拿我,尽管去喊就是了!我既为雄狮家族之子,孑然一身骗过了天下人整整十三年,如今区区守卫军,又能奈我何?”

    日影移换,落在他恶狠狠瞪着前方的脸上,深深浅浅的金色、橙红。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异样的波动。

    他毫不避让地回视。

    她还真是……徒劳无功。

    秦鉴澜不知道自己的喉咙为何还能发出响动,只觉得平日里动听的声音仿佛游离在九天之外,压根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说:“我不会找官兵来拿你。”

    贺子衿身影微晃,蓝袍映在绿水中,一片模糊。

    秦鉴澜并未留意,继续说道:“我总觉得,这样一个孤独的人,看见另一个同样孤独的陌生人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光是举着绣球就能把自己的父兄吓一大跳,她真的会厌恶这种人么?”

    她不愿再看贺子衿,强撑着环视河道,恍然觉得水面上浮光跃金,交织着海棠的粉与垂柳的青,真美。

    就转身离去了。

    ?

    她真的会厌恶这种人么?

    秦鉴澜缓步走过拱桥,并没有往客栈的方向而去。

    贺子衿没有跟来。

    身后树丛窸窣,终于忍不住,踏出一袭白衣。

    李玄晏面色苍白,眼窝微陷,就站在那里,声音微哑:“你……并不讨厌他?”

    ?

    秦鉴澜十六岁那年,远近的世家子弟或是听闻她芳名,又或是得幸见过她惊鸿一面,又或是贪图秦柱国威名仍在的影响力,提亲的媒人纷至沓来,几乎踏平了柱国府的门槛。只是秦经武态度明确,指明自家将在两年后考虑出阁一事。那些人哪里会知道,原是血奴秘术影响,秦经武需要将秦昌志锻炼成配得上秦鉴澜未来夫家扶持的样子,才有了大致的两年之约。

    后来贺子衿凭空出现,所有人见到秦经武面色铁青,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而贺子衿被众人一盯,眨了眨好看的桃花眸,凝神见到自己手中竟然是剡地姑娘的绣球,吓得大叫一声,就要将绣球往地上摔。

    这时秦鉴澜已经走出卧房,一身体面整洁的水红色衣裙,挽着典雅的发髻,隔着人群,目光投向他。

    他看见她。手上动作一滞,立即有旁观者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向上举,向更远处的宾客展示他手中的绣球。

    她那目光起初是平静的,仿佛在说,如果不是某人,是谁都一样,没差别。

    后来却忽然变了。

    她看见他。

    那不是她认知中的任何一个人,不是她知道的会参加比武招亲的世子贵族。

    他于她而言,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人。

    那个陌生人只是在众人面前举着绣球,就令一直用强硬的羽翼遮盖着她的父亲,怔怔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于是她的目光中忽然有了一丝波动,如长风拂过,死水漾开纹路。

    那天,她看见的不是贺子衿。

    她见到一条崭新的道路。

    一条或许是独属于她的,始料未及的,与过往全然不同的人生去路。

    那一眼强烈的比对,于她而言是极其触动的——昭示着她可以……或许可以……借贺子衿之手,与柱国府一刀两断。

    他要她年轻美丽,她自有年轻美丽;他要她娴静持家,她可以娴静持家;他余生要在剡地求得自保,她便背靠着柱国府满门忠烈。她能给他如此种种,除了自己的心;因为她从他身上看见了一条离开柱国府的出路,这条路无需意乱,无需情迷,更无需动心,无需伤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就这样抬起头来看他;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就这样提起裙摆,莲步轻移,众目睽睽之下,款款穿过人群,往他走去。

    贺子衿听见她的声音,像是立在鸿霄殿的檐下,听见了风中轻轻摇晃的铁铃铛,“爹爹……大家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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