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梦。

    ——那个被她强行压制在记忆深处，逼迫自己遗忘的梦境。

    在梦境里，村民们也是像这样聚集在祠堂里，想尽办法解决干旱的问题。不同的是，梦里，普通的村民们借助法术的力量，将高高悬于空中的赫利俄斯击落；而此刻，他们只是虔诚地祈求雨师的庇护，他们并不清楚赫利俄斯这一异样的存在，他们也没有将久旱不雨的问题与太阳联想在一起。

    但这只是此刻，以后呢？赫利俄斯会不会被发现，然后重复梦境中的故事？

    她因此而恐慌。

    若雩祀和巫祝的祈祷无用，若巫祝真的无法沟通雨师，与天联接，那她尚可欺骗自己，那只会是虚幻梦境，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可这不寻常的柳条、碧空之上的云翳和若有似无的凉风都在提醒着她，那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她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

    所以她慌张。

    这种不可与他人言说的担忧随着他们离巫祝的距离越来越近而愈发张牙舞爪，在她心中咆哮着横冲直撞。

    既然巫祝拥有与天沟通的力量，那么，她会不会能轻而易举地认出赫利俄斯的身份？巫祝会如何解释今年这场旱的缘由呢？会认为今年久久不下雨和赫利俄斯有关吗？会像在梦里那样，说出来，然后想办法解决掉赫利俄斯以求风调雨顺吗？若是真的要解决掉赫利俄斯，花红自己该怎么办呢？她要怎么做，才能护住他？

    ……

    无数问题萦绕在她心间，混乱交杂在一起，她根本理不出个头绪和方法，只觉得心焦，心焦但没有办法。

    有那么一瞬间，花红脑中甚至闪过这么一个念头，想立刻拉起赫利俄斯的手从祠堂里跑出去，收拾好行囊，带上墨墨，什么都不管了，马上逃出西沙村。去哪里都好，只是别再回来了。

    她左手下意识往赫利俄斯那边抬了一下，作出“拉”的预备姿态，但只一下，她立即强行将抬起的手压了下来。

    镇静，花红对自己说，别在冲动之下做出鲁莽的、可能让自己后悔的举动。

    也许，情况并不会发展到她想象得那么糟糕。

    巫祝不一定能发现赫利俄斯的异常，毕竟赫利俄斯跟她说过，他从未在这个世界感受过此地神明的力量，或许他们是彼此感受不到彼此的，那么借助于此地神明力量的巫祝说不定也无法发现他。且赫利俄斯现在失去了神力，与他们这些普通人并无区别，要想找出他的异样并不容易。

    她这样想着，强行用理智按下此刻心中的躁动。

    现在还不是最紧要的关头，你千万不要自己吓自己，在这种场合做出拖拽赫利俄斯逃窜的事情，花红对自己说。

    若无其事地隐瞒下去尚有一线生机，可若是现在冲出去了，他们一定会被当成破坏雩祀的恶人。不论后续赫利俄斯有没有被认出来，雩祀求雨是否成功，她和赫利俄斯都会是全村的罪人。

    别被最坏的结果吓到惊慌失措，花红深呼吸，努力冷静下来，继续跟着人流往前。

    雩祀仪式肃穆，祠堂的天井里静极了，就连赫利俄斯这种听觉如此敏锐的人，也只能时不时听见些村民移动的踢踏脚步声，线香插入香炉时的窸窣声和搬动木桶时传来的水声和嘶啦声。

    在这片安静里，身侧女孩的呼吸就显得格外清晰了。在某个瞬间，她原本平稳轻浅的呼吸声突然滞住了，随后又急促起来，她怎么了？

    赫利俄斯垂眸侧目，她的唇色突然发白了，浓密的眼睫微微颤抖着，遮住了她黑白分明的眼。

    发生了什么？赫利俄斯不明就里，但还是担心花红，有意开口问她，可一想到在大门口时村长的警告，还有临出门前她几次三番的叮嘱，还是按住了询问的心思。

    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他凭借身高优势，轻易地越过一个个头顶，望到队伍最前端，清点人数，还有四个人到他们，很快了，他在心里无声催促。

    花红和赫利俄斯各怀着心思随人流往前，终于，他们走到了队伍的最前端。

    到他们了。

    赫利俄斯往左一步，从左边的宗人手中接过六支线香，分了三根给花红，再回到正对着深井的位置。他们各自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将香夹住，余三指合拢，双手将香举平至眉齐，像作揖般，恭敬地上下晃动，拜三拜，再收势。

    两人一齐，绕过炭盆，来到祭台前，将手中燃烧的线香插入香炉里，再双手合十，拜三拜。

    上过香，他们就要到巫祝面前去接受净化了，这是整个仪式里最让花红忧心忡忡的环节，她心跳猛地加速，几乎要破胸腔而出了。

    因为紧张犹豫，她走过去的脚步格外地慢，赫利俄斯注意到身边人的迟缓，也缩小了步伐，尽量走在她身边。

    从祭台到巫祝的这一段距离并不远，花红再怎么有心拖延，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他们很快就双双站到了巫祝面前，乖顺地等待巫祝扬起来的柳枝。

    花红垂着头，目光落在地面的浅灰影子上，细细的那一条，应当是巫祝手中的柳枝吧？

    那细影自左向右移动，花红的心跳快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觉得自己紧张到要呕吐出来，巫祝可千万，千万别发现赫利俄斯的异常。

    万幸，那柳枝带着瓷瓶里神圣的井水降临在她的眉心，留下一点清凉。

    花红终于松了口气，赫利俄斯没有被发现。

    巫祝将柳枝收回长瓷瓶中，花红和赫利俄斯向巫祝深深鞠一躬，接下来，只要到木桶堆里将他们的木桶找出来，拎着木桶出去就行了。

    马上就可以逃离此处了，她舒口气，准备往木桶那边走，目光往右边一瞥，身边的人影没动。她奇怪地往赫利俄斯那边抬头看，正好瞧见让她心惊胆战的一幕。

    赫利俄斯正目光炯炯地看向巫祝。

    他在做什么？花红心跳错一拍，瞳孔猛地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