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来得突然，很快浸湿白昼市。

    林立的大厦直冲云霄，经久不息，大大小小的电子屏幕因遇水而蒸腾出一股股白雾，模糊了高空中穿梭的飞行汽车和磁悬浮电车轮廓。

    横架在高楼之间的霓虹灯广告牌经过雨珠折射，透着一股迷幻感。巨大的全息投影鲸鱼发出悠长深远的鸣叫，在空中游离，摆动鱼鳍撞入大楼。

    “现在是3042年3月1日，19:32，室外温度7℃，降水量6mm，持续时间为一星期。”建筑群下，巡街机器人顶着伞穿行在街道人流中，头部电子屏幕显示微笑表情，“地面潮湿，请规范行走，切勿横穿马路哦。”

    举伞的人表情淡漠，淋湿的人神色忡忡。

    雨水中含有的酸性物质会浸透义体，腐蚀体内机械组件。

    来到街道尽头的十字路口，巡街机器人减缓行动速度。它扫描出受伤人员，站在灯柱下一个身着黑色上衣白色紧身裤浑身潮湿的长发女人。

    红灯还有一秒转绿，女人迈开腿，正要过马路。巡街机器人加快行动速度挡在她面前，电子屏上的表情变成了感叹号：“您颈椎受伤，要为您联系医疗救助队吗？”

    暨语停下脚步，低头看见一个形似企鹅的矮胖机器人，顺口拒绝：“不。”

    她不想惹上麻烦。

    一个小时前，她顺着轨道进入白昼市，并用捡来的电子证件成功糊弄过了安检。车站里有很多淋湿的人，没人会注意相同遭遇的暨语。

    她脑海里多出一个地址：第五外区落日大道2058号环形公寓4039室。

    很在意，可能与任务有关，最好去看看。抱着这种想法，暨语决定前往地址，出站前还趁人不备顺了件搭在候车位上的外套。

    迷路了。

    城市太庞大，远比在市外看起来要大得多，繁华景象和市外荒废形成巨大落差。

    行于高楼之下，人比蚂蚁还要渺小，暨语指尖发抖，感到难以呼吸，不由产生一种恍惚认知。

    如果一切只是个荒诞梦境呢？

    如果醒来后还在战场之上呢？

    巡街机器人表情变成问号：“您不用担心，医疗救助队是专业的，可以给您换一条全新颈椎。最近光宁医院搞活动，安装钛合金义体，享九点九折。”

    刚来不久就惨遭机器人推销，暨语顿感到头大。

    巡街机器人眨着两个像素点眼睛：“您需要帮助吗？”

    暨语问：“落日大道怎么走？”

    “您可以打开智脑购买一份白昼市的全息地图，从区到街再到门牌号，只需要三千代币。”

    暨语看着面板的2999余额，表示：“看不懂。”

    闻言，巡街机器人露出六个点，暨语觉得它的嫌弃快溢出电子屏了。

    “您在mac智脑终端里下载一个路线导航软件，输入想去的地址就可以全程导航。”

    “谢谢。”暨语下载好软件，见机器人没走，“还有事吗？”

    “为您服务是小街的职责，能不能给个五星好评，这对小街很重要。”巡街机器人顶着流泪表情给暨语发送评价单。

    暨语点下五星，心里抹了把汗。生活不易，这年头连机器人都要出来搞业绩，而她是个无业游民。

    查看导航，她目前位于酒心区车站附近，坐一个小时的直达电轨才能到落日大道。

    暨语叹了口气，朝附近候车站点走去，并恭喜自己离身无分文更进一步。

    ……

    直达电车的轨线就像一条蜿蜒的蛇，不断向前，暨语坐在无人角落杵着下巴，瞳孔随着窗外反转的光晕不停变换色彩。

    到第五外区时，坐满的车已经没几个人，暨语走下车，厚重水汽扑面而来，从深黑天幕落下的雨丝如细密的针，路灯发出模糊白光，因接触不良时不时闪烁，野草丛堆满垃圾，路面坑坑洼洼，水里面躺着空酒瓶和塑料袋。

    一路观察，暨语总结白昼市是金字塔结构，顶端是最繁盛的市中心，越往下越破败，也越来越昏暗，并不是所有地方都那么明亮。

    阴沉，朦胧，肮脏，这才是掩埋在白昼市霓虹灯下的真实样貌。

    离目的地还有五千米。

    在暨语之后下车的打伞女孩吹着泡泡糖，看她杵在站台上的广告牌旁没有走，经过时忍不住问：“喂，你要伞吗？”

    “嗯？”

    透明伞下的女孩扎着双马尾，头发染成醒目红色，脸上画着两颗亮闪闪的蓝色爱心，涂着粉色口红，银色反光外套遮住大腿，握伞的手露出金属关节。

    暨语摇头：“不用了，谢谢。”

    她这一路走来看到的花里胡哨打扮多了去了，近距离观察还是有点震撼。

    女孩将伞倾斜，歪头上下打量暨语，末了说：“看你面孔有点生啊，第一次来外区？”

    暨语朝她微笑，故作苦恼：“算是吧，去找朋友，没想到下雨。”

    “这样啊。”女孩眨了下眼，顺着暨语话道，“不过想思考人生的话，还是先到朋友家吧，毕竟这么大雨。”说完，她便举着伞哼着歌离开。

    暨语注视她背影，嘴角弧度一点点消失，最后回到面无表情。

    她挑了下眉，缩小导航面板。

    观察力挺强，看来得谨慎点。

    落日大道一边是住宅区，一边是烂尾楼，拉长的电线切割天空，扭头能看到远处的霓虹灯大厦，这一明一暗，仿佛两个世界。

    从天桥走上二层，来到空旷平台，导航提示她已到达附近。

    正前方是一幢老楼，门檐上亮着四个蓝色字体——环形公寓。抬头仰望，一排排列列突出的百叶窗宛如堆放的火柴盒，压抑而拥挤。台阶上躺着几个流浪汉，刚好挡住公寓门，暨语抬脚跳过去。电梯门是老式铁网，生锈卡住，她只好用力推开，摁下40后，电梯发出一阵沉重叹息，抖动向上。

    四十楼很快就到，楼道逼仄，一眼望不到头，掉漆墙上全是荧光喷漆和各种小广告贴纸——让黑客为你解决网络烦恼、高价收购义体、雇佣兵电话拨打777011、梦境体验一口价……

    这地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不会是什么走私交易地点吧。

    暨语站在39室门口。

    要敲门吗？还是说先暗号？或者一脚踢开先发制人？

    她将手放在圆柱门把上，只听吱呀一声。

    门一碰就开，露出黑黢黢的空间。

    暨语迟疑。

    这时，42室的房门被打开，一男一女嬉笑走出，门还没关上两人就扭抱在一起亲嘴，暨语忍住恶寒，闪身进房开灯关门上锁动作一气呵成。

    看起来就是普通的住宅，没有被入室翻找过的痕迹，除去盥洗室就是床，根本藏不了人，老旧拥挤但整洁，只是窗户没关上，雨水飘进来，打湿被褥。

    暨语上前关窗，看见墙上挂着的相框，一家四口家庭照，其中一个是那位“暨语”。

    暨语心想：“原来这是她家，不过她死了，所以是我的家了。”

    暨语脱掉衣服进盥洗室冲澡，抹掉镜上水蒸气，第一次观察这具身躯——满是淤青的躯体，背上和颈后有好几个电脑插口一样的洞，实在难以想象经历了什么。

    按压腹部，里面似乎没有机器装置，倒是后腰有片出厂条形码，是这具身体身份的烙印。

    离奇的是，这张脸和“暨语”竟也长得几乎一样，区别是她有一头长发和右眼下方不存在的黑痣，以及她的仿生人身份。

    这世界科技这么发达，有换脸技术也不奇怪，只是一想到那张死去的脸，心里就翻涌起微妙感，像在告诉暨语，她本该遇见她。

    脖颈伤口遇热开始流血，暨语关了水，换上睡衣，在床下找到药箱。穿越前，她是防暴特攻队的队长，专门暗杀各种反叛组织的核心成员，身上开洞简直家常便饭，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阴沟里翻船。

    脑海传来提示。

    【面板更新完毕。】

    暨语呼出面板，一边抓着纱布包扎伤口。

    身份：仿生人人—叛变

    公民序列号：F60808

    姓名：暨语

    年龄：19岁

    职业：无业游民［未就读录取大学］

    精神值：？

    能力：0［未获得］

    畸变程度：2％

    权限等级：0［你一无所知］

    声望等级：0［你属于走在街头被打架斗殴人员误伤也不会道歉的存在］

    道具：0［你一无所有］

    提示：为了自身安全，不要泄露你仿生人的身份。另外，保护好你的大脑，警惕网络病毒。

    暨语望着变更的数据，深吸一口气，又仔细看了一遍。

    似乎因为吞噬能力，她取代了108列车上的那位同名死者身份成为“暨语”。没有记忆数据，仅仅只是身份，事实并不会因为盗用而改变，她仍是一个仿生人。

    畸变程度提高了2％，暨语没发现身上有什么明显变化，难道是在体内。

    如果条件允许，她倒是不介意拿把刀把身体剖开，研究一下。

    一条信息弹出，打断她的思绪。

    恭喜，您已通过筛选！明早请在7:00前到酒心区治安大厦275层调查部报道，迟到取消入职资格。

    ——治安大厦。

    为了建立和谐社会，治安大厦被严格划分成36个部门，每个部门面对的公民等级，处理的案件类别和地区都不相同。

    调查部是新建部门，网络资料介绍只有这一句话——以血肉筑起城墙，势必维持黑暗秩序。

    “暨语”这种大学都没去读的公民，怎么通过筛选的？

    暨语能想象到穿帮后果。

    剖析内心，她受够当只会完成任务的“机器人”，兢兢业业一辈子，到头来死无葬生之地，连全尸都没留下。如果可以，她宁愿混吃等死一辈子当个废物。

    她苦逼地发现自己没有选择余地。

    暨语叹了口气，仰面倒在床上，望向灰色天花板，半干长发盖住脸颊，暨语翻身握着剪刀，回忆那位同名者的长相，沉默，抓起头发。

    剪刀声响，头发一寸寸落下。

    无论对任务还是生存，从暨语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已经在心中作出当下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五分钟后，暨语用眼线笔在右眼下方画了一颗痣，拉高衣领遮住脖颈绷带，蹙眉抿唇，凝视镜中短发之人。

    她满意一笑。

    现在，才算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