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暴雨未歇。

    “01748自主切断连接时，我就被它踢出子网。”

    四面密闭的偌大空间，走漏不出半点风声，没有摆放家具，只有一面用大大小小电脑屏幕堆出的计算机墙，几乎照亮整个空间。

    所有屏幕同时在播放一段影像。

    前进的列车，将头扳正的女人，车厢进食的怪物，女人躲开攻击，举起武器，露出笑容：

    “再见。”

    枪声响起时，画面同时暂停。

    “不仅如此，她将体内的监视芯片剥离，彻底脱离我的监视。”

    计算机墙下方是一块透明玻璃，玻璃下灌满粉红色的培养液，一位浑身□□的少年蜷缩在内，双眼紧闭，头部插着许多根电缆线，另一端连接计算机墙。

    电脑屏幕上缓缓打出几个字。

    【诺、亚、】

    诺亚控制影像倒放，停在掰头画面，“我调出它的型号，T-6，研发时期为五年前，距今停产两年。”

    【你怎么看。】

    “我？”诺亚回想01748的语气。

    “愤怒。”他说，“除人类以外，只有当前最新型号才植入情绪代码。一个旧型怎么会产生愤怒？”

    【三年前，暴走的T-6袭击十多家企业，致死人数32，包括智叶的三名技术员工，至今下落不明。】

    “有区别。那个T-6被人为改造过脑部，导致螺旋链全部崩坏。”诺亚将影像加速至畸变体攻击那一段，切换至逐帧播放模式，“这个T-6，AI演算速度和身体机能都很落后，放现在就是个劣质品，没有回收价值。否则也不会被智叶投放到低速列车上。但这两秒内01748作出的反应已经超过机体负荷，用地下雇佣兵能力来比较算拔尖那一批，它的脑部居然没烧坏。”

    “而且，01748生物反应在某一秒内特别强烈，突破原有设定值才使我找到它，在此之前，它没有任何意识情绪。”

    【你认为它暴走了。】

    “产品不会意识到自己是产品，一如仿生人眼中的自己和人类别无二致。01748似乎发现了这一点，知道我在控制它，匪夷所思。”诺亚并未承认，只是提出心中疑问，“母亲，你是否认为仿生人会产生自我意识？”

    没有回应。

    “母亲？”

    很久之后，屏幕中才逐渐浮现几行字。

    “收到。”诺亚语气冰冷，“从现在起，我会对叛逃的01748展开追踪清理。”

    “不过那位股东背地里做的蠢事，不归我管。”

    *

    暨语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压低伞面，挡住倾斜的雨。

    她昨天被楼上的重金属音乐和隔壁床震声搞得快神经衰弱，后半夜不知道哪个白痴朝着楼上房门重重踹了两脚，那个重金属音乐爱好者开始朝窗户外又叫又骂。

    导致她在楼下忍受脏话的精神攻击，遏制出门把他从楼上一脚踹下去的想法，索性爬起来上网浏览各种论坛和过时新闻。

    研究一宿，她倒是大致明白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了。

    科技飞速发展，动植物基本灭绝。城市以外要么变成冻土，要么沙漠化，是罪犯和怪物的主要栖息之地。人工智能取代人类岗位，义体取代肉身，网络取代生命。

    ——疯狂。

    这是暨语最初想法。

    至于世界发展成至今模样的原因，网络上找不到任何资料。

    离七点还有半小时，暨语在附近转了转，熟悉街景后，只差十分钟时才走进治安大厦。

    “滴，人脸识别通过，祝你生活愉快。”

    一楼大厅灯光明亮，空无一人，小型机器人在拖地，暨语找到电梯按下楼层。

    “等等我！”她从逐渐变小的电梯缝隙看见一个人影，正以百米速度冲刺过来，堪堪在电梯完全关上时伸进一只手，挡住正要关上的电梯门。

    电梯被迫打开，钻进来一个马尾姑娘，弓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暨语无声靠向角落。

    电梯上行，随着视野一点点变高，暨语也看到那五座被搭建在白昼市金字塔顶端的玻璃大厦，掌握世界当前最顶端的仿生科技和网络技术——智叶公司。

    智叶于三十年前成立，靠着垄断技术如日中天，仅用三年成为全球独一个商业帝国。大大小小的集团争着与其合作，也想从中分一杯羹。

    贫富差距开始无限拉长，经济体系终于全面瓦解。

    “不好意思，我以为迟到了。”姑娘低头查看时间，松了口气。到275楼需要几分钟时间，电梯里安静得有些尴尬，姑娘拉拉衣服下摆有些局促，转过来和暨语说话，“同事，你在哪个部门啊？”

    “调查部。”

    姑娘有一双绿色瞳孔，闻言一亮：“我也被分到调查部，你能和我说说具体工作是做什么嘛？”

    “不知道。”

    姑娘惊讶：“……你不会也是新人吧。”

    暨语点点头，接着被询问名字，又在热情请求中加了好友。简单交谈，暨语得知这姑娘叫秦晓，是来报道的F级调查员，也就是调查部临时员工。

    时间到了，包括暨语在内，调查部大厅站着七个人。

    “都来会议室吧。”一扇黑玻璃门从内推开，站着一位打扮干练，身材高挑，眼神精明的短发女人。

    七人进来后，她关上门，摆手示意：“随便坐。”

    会议室由黑玻璃建成，没有开灯，宽敞的环形会议室桌将一个旋转发光球体包围在内，众人一一落座。

    女人不知道操作了什么，暨语眼前出现一块虚拟面板。

    公民序列号：C****8

    姓名：卫微

    年龄：27岁

    职业：C级调查员

    ……

    原来序列号面前的字母代表身份地位，以此类推，高等公民前缀字母应该是S或者A。

    暨语知道自己是下等人了。

    约五秒，卫微关闭虚拟面板，开始介绍：“和刑侦部、防卫部那些不同，我们部属于特殊岗。不需要通过学校统一考试，不需要身份地位，筛选过了就能进。工作内容是负责击杀异化类生物、人类畸变体、异形、研究异化生物基因等。绝大部分不会感染身体，但会直接对精神系统造成损害。严重程度等于身体畸变程度。精神值降低，畸变速度加快，当精神值于20时，救治无效……”

    卫微顿了顿，瞥向渐渐坐立难安的新人，微笑着，用更直白的话说道：“简单来说就是，会死人，当然，你们工作经验不足，刚开始的工作只是协助击杀低级生命体。”

    几个新人面面相觑，气氛焦躁不安。

    无论何时何地，死亡都是一个敏感话题。

    暨语倒是听懂了，这就是打着正式岗为由的噱头，把人往敢死队里塞，去干些脏活烂活，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立马跟上。既然是特例，一个员工的死亡恐怕也激不起什么水花，搞不好在座新人都是F级。

    卫微：“你们有问题可以问我。”

    暨语敏锐注意到，卫微刚才话中的那个等字，这女人工作内容似乎没说完整。她不打算当出头鸟，于是安静坐着。

    “……要是工作时死了，怎么办？”边上有个卫衣男生迟疑着问。

    卫微似乎早就意料到会有这个问题，一晒：“调查部会为每个调查员购买一份生命保险，殉职还是意外死亡，可以得到一笔抚恤金。”

    “长官，”有个女生问：“我还没入职，现在能走吗？”

    “当然，毕竟是危险职业，接受不了可以现在离开，走出这道门被视为自主放弃资格。”

    四个人踌躇不决站起身，其中就有暨语刚加上好友的秦晓，卫微笑而不语，朝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晓出去时转头向暨语望来，神情有些担忧。暨语注意到视线，微微偏头避开。

    “我还以为新人要走得一个不剩了。”卫微看着剩下三人语气稍缓，褪去脸上假笑，“你们三个初步考核已经通过，接下来我会介绍调查部的薪资和晋级。”

    发光球体运作，投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和图片，一个更陌生的世界展现在暨语眼前。

    半小时后，暨语走出会议室，心情难以用语言形容。

    调查员死亡率高达55％，这意味着两个任务中就有可能死一个人。

    岗位独特，薪水高晋升也快。即使最低的F级，也能一个月稳拿41000代币，往上逐级翻倍。

    调查部成立不到两年，背后与多家巨头公司均有合作，还是唯一一个能从F向A晋级的岗位。完成两个A级任务或者击杀数量达到500就能晋级。

    这工作只适合不怕死的傻子，以及对自己能力绝对自信的疯子。

    想成为人上人吗？拿命来换吧。

    A级啊。

    暨语想：这世界里多少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高度。

    听上去纯属画饼，不过她打算试试。

    暨语去总台办理入职手续，三个新人被分到不同F小队。她在第二队，一共四个人，宫帆和方夏柠，卫微是队长，他们的顶头上司。

    手续办理好后，人物面板的职业从无业游民变成了F-调查员。

    秦晓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

    “这工作要人命的，你不打算走吗？”

    “我想想还是决定走，风险太高，我没什么能力可以使自己一直活着。”

    “抱歉啦，忘记你还在开会。”

    “结束后给我回复吧，有点担心你。”

    暨语站在走廊边，望着下方深不见底的楼层，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没有回复，只是看着消息沉默，久到在她后面的那个人都已经办理好手续离开，她才点开好友面板，停在删除按键，然后点击确认。

    暨语很清楚自己处境。

    她是一无所有的异乡人，除了名字和记忆，这个世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不是真的，她身份特殊，只信任自己。

    从秦晓跨过那道门开始，和她就是行走在两条截然不同道路上的人，他们以后不会再有交集。

    暨语打算去大厦对面的早餐店吃东西，就在她按下电梯下降按钮时。

    叮，叮，系统提示音。

    【你被拉入F第二小队队内聊天频道，在线成员：四人。】

    开朗男声响起：“来活了新人，我们在4号武器室等你。”

    暨语：“……”

    妈的，她才刚入职。

    不久后，暨语见到了第二小队另外两名成员。

    长相英气的女孩方夏柠，笑起来很阳光的男生宫凡。卫微级别高，不参与此行动。

    “你应该知道我们名字了吧。”宫凡笑着朝暨语摆摆手，看来这两个同事从卫微那提前知道她名字。

    暨语只想早点结束下班边吃饭边研究任务，开门见山：“我们去哪？”

    宫凡有些意外：“你不害怕吗？”

    怕有什么用，怕就能不去吗？对不起，她早见识过怪物了。

    暨语：“……有点，没见过真的。”

    方夏柠轻轻“啧”了声。

    “新人嘛，能理解。别怕，我俩会保护你的。”宫凡清清嗓子，声音顿时低沉不少，“地点位于白昼市十公里外的一辆低速列车，被不明生物袭击侧翻。我们任务难度不高，前往车上拯救生还人员，顺便带具尸体回来解剖。”

    短短几句话给暨语听得心中一紧，这别是她昨天呆过的列车吧。她记得108列车没侧翻来着，难道宫凡说的是另一辆。

    白昼市那么大，交通枢纽理应很发达，城市入口可能不止一处。

    难道这任务还是一起连环案件？

    暨语内心波涛汹涌，表面风清云淡：“哦。”

    “出发前要准备一下。”

    方夏柠递给暨语一套作战服，和那套白色质感差不多。从手指包裹到脚裸，全身黑色，很具备隐蔽性。作战服衣领很高，能把伤口完全遮住，还有一件黑色的皮衣外套。暨语穿上高筒靴，恍惚想起在防暴特攻队摸爬滚打的日子。

    除了击杀对象从人变成怪物，好像没什么不同。

    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她发现还有一副环状设备，整体弧线平滑流畅，镶着一块将双眼正好遮住的黑色镜片。

    方夏柠见她疑惑，开口解释：“这是夜间可视器，制作材料和高档义眼差不多，能防水，有夜视、定位，扫描功能。”

    暨语在内侧发现一个由叶片弯曲成大脑形状的logo，标注厂商智叶。想起那个入侵脑子的男声，登时有些不爽。

    这破公司还真是无孔不入。

    “暨语，接着武器。”宫凡扔过来一把枪，“面对精神值低于20的公民，还有异形生物才会自动开启，搁平时就是一把玩具枪。不清楚的话，你对着我试试就知道了。”

    暨语接住，拿在手中观看，应该是某种合成材料，比左轮大一圈，外面包裹一层白色玻璃纤维，很轻。

    她双手举枪，快要对上宫凡时又迅速放下，“不需要。”

    说完反手甩枪插进腰带枪套里。

    抬头时，暨语发现宫凡站在武器架前侧目看她，明明背着灯，眼珠却微微泛着红光。

    暨语一秒警觉。

    这家伙装义眼了？还有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暨语主动问：“怎么了？”

    “看你甩枪动作挺熟练，平时没少用吧。”宫凡拿了把枪站回灯下，瞳仁是黑色。

    “还好。”暨语含糊回答。她佯装察看武器，往宫凡所在的位置靠拢，发现其实是一块压在武器下的红色挡板，下面还垫着一层黑色挡板，在她那个角度是看不到的。

    她皱了皱眉，放下武器，补充道：“只是没杀过。”

    “车已经到大楼门口，尽快过去。”卫微在聊天频道提醒。

    三人全副武装来到一楼大厅，被防爆玻璃隔断的暴雨声骤然变大，天空还是一样灰蒙蒙，彩色霓虹灯跳动扭曲成雪花屏。

    一辆加大黑色越野停在雨中，坐进去后，驾驶盘亮起，车自动落锁，车载人工智能问：

    “使用权限已激活，已导入定位，是否开启自动驾驶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