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灼见谢华瑛不吭声，又喝了一碗酒，继续说：“将军跟咱们也太见外了，荆先生你说是不是？”

    荆和不接话，瞥了眼谢华瑛脸色沉冷，劝道：“我看你是喝醉了，你哪回受罚有冤屈？将军待你格外恩重，你倒还怨上将军了？”

    见荆和转开话题，韩灼着急辩解，生怕将军真的误会他：“我几时怨过将军？咱们就事论事，将军你来说，你是不是对香奴有意思？”

    雪梅幽香破墙而出，楼外喧闹如潮涌来。

    双喜笑一笑，指着外面的渡仙桥，“大家快瞧桥上，这是哪家的花魁已经开始表演了？”今日难得出来一趟，她想不通怎的气氛频频走偏，香奴本就可怜，现如今被夹在两位将军中间，更加不知所措，恐怕已是吓坏了。

    她走过去，将帘幔卷起，一派热闹繁华之景跃入雪梅阁，“要是错过了，又不知得等上多少时日呢”。

    荆和也拽着韩灼去看，果然壮观。

    桥下围了人山人海，结海楼中的客人也全都探出头来观赏。

    “这花魁最后应该如何选呢？”双喜问道。

    “瞧见那丫鬟们手里托着的漆盘了吗？”荆和与她解惑，“早一个月前，凡是这十大花楼的客人，每花费二十两便可领一块花牌，在今夜觉得哪家的花魁娘子最合心意便把牌子递给哪家，花牌数量最多者便可获胜，而押对的人也按照贡献的木牌数得到相应的彩头”。

    这样一来，各家花楼不论输赢，都在一月内财源广进。

    而客人即使花了银子也心甘情愿，能赏美人起舞，还存着搏一把押宝的侥幸，何乐不为呢？

    “在楼上看有什么意思？咱们下去吧”，双喜兴致更浓，得了谢华瑛允许后就拽着徐曜下楼，“可惜没有花牌，韩将军熟悉风花雪月之事，可有牌子？”

    韩灼两手一摊，二十两不算多也不算少，够得上寻常人家两个月的口粮钱，他哪有这份闲钱，至多攒个三五两去喝几杯薄酒，这一年手头倒是松些，但十有八九也全花在锤炼兵器，犒赏部下的事情上了。

    “是吗？竟是奴婢瞧错了”，双喜分明有一日撞见他买了个金镯子，如今他府上既无女眷又无娈宠，除了送到青楼女子手中，难不成要自己戴？

    若是金镯子都送得出，日日流连青楼岂会连二十两也没有，双喜疑惑了一阵，只能归结为自己那日眼花，认错了人。

    众人出了结海楼，街面上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渡仙桥上轻歌曼舞，桥下还有杂耍表演，钻火圈吞长剑，令人拍掌称奇。

    尽管喧闹如火，毕竟秋夜寒凉，双喜出门前特意替谢华瑛带了件大氅，领口一圈上好白狐毛皮，水亮纯白无一丝杂毛，袍子同样用的素白流云飞鹤纹贡锦，记不起是哪年宫中赏赐给谢肃的，一直不曾拿出来穿过，此时正好可披上。

    然而一旁的琉玉见着这件大氅，却忽然神色惊恐，这件大氅不正是他在去岁冬天逃跑被责罚后的预言中所见！

    尽管父亲告诫他万万不可轻易窥视他人命运，这能力本就只能在承受钻心之痛才能施行，而施行过后更会对预知之人造成反噬，一个不慎便会丧命，但他当时不知为何，几乎未经考虑便用在了谢华瑛身上——

    某年某月某夜，灯火通明，人潮往来，一支冷箭从暗处疾飞而来，正中谢华瑛胸口，血染衣衫，当街身死，百姓四处奔逃，杀手逃之夭夭。

    而那画面之中，琉玉看得清楚，谢华瑛正是穿着这件大氅！

    他慌乱地张望左右，中箭的地方似乎是在一条长街上，两边有卖糖人的铺子，那做糖人的师傅五十上下，穿着灰褐粗衣，可现在四周除了人还是人，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

    眼见着谢华瑛已将那大氅穿上身，对即将发生的祸事毫不知情，双喜还忍不住赞道：“将军果真身姿卓绝，与老将军当年一般”。

    韩灼立刻附和：“那是自然，咱们将军天上有地下无，五百年空前绝后的人物，你这丫头竟说些废话”，一提起谢华瑛的好处来，他便打开了话匣子，赞美之词滔滔不绝。

    荆和打趣他：“吟诗作赋时你抓耳挠腮，半个妙词精句也对不出，现在却是比朝中的士大夫还要博学，我倒有个提议，今晚回去你便闭门造书，来日必能借此流芳百世，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佳话了”。

    众人皆笑，只有琉玉面容愁苦，他想起自从乌丹城破之日起，谢华瑛有意无意救他性命，赐他华服，还肯纡尊降贵为他包扎伤口，就连今夜也是，为了维护他，甚至跟韩将军起了争执。

    他不怨谢华瑛除夕前夜的刑罚，攻破乌丹甚至踏平西域更与他无关，只感念她对一个低贱奴隶的恩情和怜悯，此时明知她会有生命危险，他做不到袖手旁观，真的做不到。

    最终犹豫片刻，琉玉定了主意，只是违背了父亲死前的再三叮嘱，不仅用了这道本事，还自不量力妄图替他人逆天改命。

    “将军”，他定了定心神，澄碧眸子中已褪去不决，两指轻轻拽住谢华瑛的衣袖。

    谢华瑛望向他，等着他接着往下说，半晌他也还是抿着唇不言语，问：“何事？”

    他编不出冠冕堂皇的借口，直接道：“将军今晚可不可以先回府？”说完自知这要求在旁人眼中定是无礼至极，但他仍旧没有撤开眼神，手上也攥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

    就像风中飘絮，水中浮萍。

    “为何？”谢华瑛顿了一下道：“可是身体不舒服？”她反握住琉玉的手，的确十分冰凉，这还是知他身子虚弱特意替他挑了件厚实的衣裳，但还是扛不住，她解下双喜刚为她系好的大氅，把琉玉裹了个严严实实。

    此时韩灼又插话，“小小奴隶，这般娇气，也就将军当回事，西域的冬日更寒朔，难不成你也穿着狐裘貂毛？”

    原本对琉玉见色起意的好感，现在已渐渐败得没了，仔细端详一番，此人也并非有多么绝色，羸弱不堪，一身病气，身为男子却满是矫揉扭捏之态，哪里值得大丈夫折腰？

    谢华瑛斜他一眼，韩灼刚被压下去的委屈再次冒了头，“罢罢罢，我管不了将军的内宅事”，说完便拂袖而去，任谁也拦不住，只好让荆和跟着他，省得他脾气上来，惹出是非。

    事情闹得不愉快，琉玉更是束手无策，“我、我无事，将军便听我的，今夜先回去吧，下回再来好不好？”他无法挑明缘由，只能没头没尾地劝说。

    双喜惦记着去逛灯会，还想着去放天灯，说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一直让将军回去呢？再等下回又是一年，这般热闹可不是日日有的，韩将军快人快语，口没遮拦，你还不清楚吗？”她一番好言好语，让琉玉支支吾吾半天也无以应对，被双喜引着挤入了人群。

    渡仙桥上十大花楼的花魁献舞已过半数，有一鸨母摇着团扇对看客道，停歇片刻随后再继续，烦请众人先转身。

    原是结海楼上的绣球招亲开始了。

    二楼的高台上已站了一排妙龄女子，个个面藏春色，娇俏含羞，手中各自捧着一个绣球，三三两两掩着嘴低语说笑，偶尔往楼下望一眼，落在自己心上人身上，四目相接时，倏地又收了回来，男女皆红了脸。

    “若是有那没眼力见的，夺了人家的绣球该当如何？”双喜问道。

    保不齐就有人爱而不得，非要拆散一对鸳鸯，横刀夺爱呢？再说这抛绣球的规矩明明白白书在红纸上，张贴于楼外，绣球抛出被人接着了，是不得抵赖的。

    “自认倒霉呗”，韩灼抱臂看热闹，事不关己地回答道。

    这边他话音落，楼上一声锣响，仍旧是方才招呼他们的堂倌在张罗，等人群中的喧闹声减弱后，堂倌才启口，“小人魏连，今夜天灯佳节，结海楼与诸位同乐，故而安排此绣球结亲，意欲喜上加喜，至于玩法规则已红纸黑字写得明白，若中途出了差错，咱们另寻解决之法，只是莫要坏了好兴致，好事变坏事，辜负良辰美景”。

    言下之意，既然玩得起，便要输得起，胆敢滋事闹事的，就别怪结海楼不留情面，往四周一晃，确实有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大汉目光警惕隐在人群中，想必是结海楼的打手。

    谢华瑛越发觉得结海楼背后不是寻常人，酒楼烟花地怕人生事雇几个打手不算稀罕，但这些人气息压到极弱，走路无声而稳，皆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全是一等一的高手，哪家酒楼能如此大的手笔？

    还有这个魏连，尽管是个下人，却有看顾整座酒楼的本事，言行谈吐比一些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公子少爷还要讲究，可想而知他的主子又是何等矜贵。

    魏连看了眼漏刻，又敲一声锣，“戌时三刻，吉时已到，诸位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