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平城南门附近竖起一根高高的木杆,邵伊的头颅挂在长杆上,挂了两天两夜,血污早已风干,凝固的黑血浸透了杂乱如草的虬髯,戊时残阳似血,头颅双目圆睁,在血红的天空上随风飘荡。

    随着飘的还有一张长长的布条,白底黑字。

    “罪人邵伊,延误军机,治军不严,此敬效尤。”

    以及城门边贴着的一众从犯,他们要比邵伊要早几天就在此处接受风吹日晒雨打,纸张有些破裂。

    曲松慧拉紧头巾,闷头往外走去,此时天色将将黑下来,她是极少数往外走的人之一,又长得瘦弱,不免有回城的人转头看她。

    “女娃子,”他好心提醒,“晚上城外不太平,还是早点回家去罢。”

    曲松慧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朝他一福,声如蚊蚋:“晓得了…多谢大伯。”

    她随即将头巾裹得更紧,贴着路沿溜边走。

    路人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多管闲事。

    邵伊大将军也在摇头,嘴角诡异地勾起,睁着暴突的牛眼安静地望着她。

    人生前无论多风光,两眼一闭手脚一蹬都是一个样,被人如何作贱谙骂都有手动不得有嘴说不得。

    邵将军比较惨,死前多多少少知道自己死后会成什么样,爹爹就比较幸运了。

    他死时或许以为自己在为国捐躯呢。

    曲松慧熟门熟路地往斜里拐去,这是一条偏僻泥泞小路,春天化冻水又流不走,一脚踩上去便往里陷,吃了一脚的泥。

    太阳渐渐落下来,一股子腥臭味随着晚风袭来,气温回暖,在冬天被羯人杀死的无名尸体被丢到乱葬岗,终于在春天开始腐烂发酵。

    化作春泥。

    曲松慧开始分不清脚下是春水还是腐烂的脓水,她死死捂住鼻子,闷头往里走。

    尸横遍野,四处都是面目狰狞的尸体,有头没头堆叠在一起,不分你我。

    她得赶在太阳消失前找着人,思量着衙役也不敢往里头走,便瞪大了眼睛先朝着近处张望。

    长了芦苇的地方白茫茫一片,没长芦苇的地方黑得可见油光。

    是什么她不敢想。

    衙役总归对这位名震四方的镇北大将有些敬畏,恭恭敬敬地将他放在芦苇荡里,与其它无名人士隔离开来,他穿着的素罗囚服已然被鲜血浸透,亡命牌插在身边的湿土里,只露出“斩邵”二字。

    他的手还绑在身后,绳子从脖子处脱落开来,已经松了。

    曲松慧闭目为他默哀一阵,随即用手抓住绳子便往后拉。

    “邵叔叔,”她低声呢喃,“你知道我也做不了什么…”

    可临死前一直瞟她大喊乱葬岗,心中想必还是想入土为安,不想孤零零与孤魂野鬼作伴。

    “…我也只能做这些了。”

    为您挖个坑埋了,再立个碑,平反昭雪后也好找着尸骨,后世祭拜也不用对着衣冠冢。

    比爹爹尸骨无存可要好得多。

    她偏头擦了一把汗,继续将邵伊往后头拖。

    尸体虽然少了一个头,仍然是沉重,压折了芦苇,泥地上拖出一道斑驳的痕迹。

    芦苇沙沙响,苍蝇嗡嗡地叫,时不时飞起几只乌鸦来,嘎嘎呱呱地叫。

    “——呼。”

    不远处就是她挖了快两天的坑,她从小荷包里翻出几块铜钱买的铲子不顺手,导致手臂酸得要命,今日拉着一个体重要比她翻几倍的人,实在是受不住。

    她停下来擦了一把汗,喘一口气,接着卯足了劲将他拖到坟坑边,鼓足了劲一推。

    哗啦——

    邵将军一个翻身滚落,面朝黄土背朝天,手脚扭曲。

    她忘记结果开绳索了。

    半晌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弯下身去拆开绳索。

    邵伊的大手攥成拳,满是泥污血渍,已然僵硬。

    曲松慧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上半身摆正,又去扯他的裤子。

    撕拉——

    “…”

    这也正常,谁会给囚犯穿顶好的绫罗绸缎呢。

    她只好掏出小荷包来,从里头掏出一根针,把其当成别针,别住开裂的裤缝。

    不熟练的动作突然顿住,她缓慢地撩开邵伊的裤角。

    小腿已经开始发白肿胀,一道道狰狞的伤痕裂开,腿腹的位置牢牢绑着一条白布。

    曲松慧的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白布是从囚服上撕下来的,破破烂烂参差不齐,许是绑伤口用的,被叠成小小一条,约摸三个指甲盖宽。

    她三下两下解开布条,轻轻展开。

    一行血字映入眼帘,前头的字迹尚显粗重,到后面就像是断了墨,愈来愈浅。

    是邵伊的血,邵伊的字。

    其实邵伊对于自己死后葬于何处没有意见,总有人得为这场战争负责。

    但他与羯人打了这么多次仗,这一次格外不同,他们就像是通了神通般,对他做的每一步决策了如指掌。

    不对劲,但他无暇细想,羯人就在城脚下,成天与他脸贴脸,转眼看看属下,个个目光坚定眼神清明。

    他一心只知道打仗,哪里想得清其中弯弯绕绕?羯人始终没有退却,京城来的人实再不满意,一封奏折上去,转眼就被撤职下狱。

    在狱中他终于有时间细细琢磨,好不容易琢磨出端倪来,可亲信早就被一个个抓出来砍头,余下的自身难保,没人帮得了他。

    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绝望,打算把这个秘密带进乱葬岗里。

    曲松慧让他重燃希望。

    诚然这只是个小女娃,但走投无路病急投医的邵大将军坚定地认为,她爹还活着,只是不好露面。

    等这女娃回去一描述,以曲常山的智慧一定能察觉出端倪。

    等他在天上遇见曲常山的魂灵时如何作想曲松慧自然是不得而知,此时她正对着血书愣怔出神。

    邵伊是个粗人,他的血书也不讲究辞藻华丽,他只是说,臣有罪,军中北羯有奸细没发觉,臣走之后殿下小心。

    即使是用小指沾血,二十个字后仍然是手指发颤,邵伊最后一个字只有两横,像是拼尽全力挤出的血只剩下那么一点。

    “二”

    曲松慧定定看了许久,仍不知二是何物何人,风呜呜呼呼地刮,灌得她脑子疼。

    索性不想了,将血书往衣袖里一塞,兢兢业业地填起土来。

    她没有忘记她的初衷。

    其它的,走一步看一步罢,眼下先将邵将军埋了先。

    芦苇荡里平白出现了一个土丘,孤零零地插着根光秃秃的棍子,曲松慧使劲给它夯实了,郑重地给他磕了个头。

    “邵叔叔,您走好…您安心罢。”

    这个东西我看不懂,等我去了淮南,就去找颜鹤壁颜将军,他是您和爹爹的好友,他应该看得懂。您放心,不会让您的血白流。

    她扶着腰起身,望了望天。

    夕阳只剩一条线,天快黑了,得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去,不然今晚就得露宿郊外,同野狼野犬一道了。

    刚想到这儿,便听得身边一声打雷似的咕噜,从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危险了。

    曲松慧浑身寒毛直竖,她僵硬地转头,骤然撞进一双绿莹莹发光的眼睛里,那眼睛死死盯着她,一动不动。

    娘啊!她心里直喊,说什么来什么,是野狼啊!

    “狼兄,”她挪了挪脚步,轻声道,“您往这边走,里边肉管够,可否?”

    尽管这么说,她仍然牢牢攥紧铁铲子,谢天谢地,因为她舍不得那几块铜钱,还没把它给丢掉。

    野狼往前走了一步。

    “你走!”曲松慧高高举起铲子,色令内荏,“滚!快滚!”

    她咬唇作势欲打,野狼又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呜呜,鼻子一皱,突然转身跑进芦苇荡里,芦苇丛哗啦作响,不一阵就没了影。

    曲松慧浑身发抖,拿铲子撑住地,才免得腿软摔倒。

    若是它扑上前来,她定然没能把握一铲子敲死它…说不得只能以肉换肉。

    野狼在芦苇荡里长嚎,像是在呼唤同伴,她得赶紧走了。

    没走几步,她耳间忽然捕捉到了人类的低声□□。

    痛苦,微弱。

    她微微侧耳,分辨出声音是在野狼那个方向。

    “——狼虽然不挑食,但也嗜好鲜肉。”

    爹爹带她捕猎时的话突然浮现在脑中,他的声音沉稳,温柔。

    “——它们爱吃活物。”

    曲松慧牙齿打颤,她清楚地意识到,那边有人,尚存一息。

    “呜——”

    狼嚎声从四野响起,渐渐靠近,声音中似乎还带着欣喜。

    乱葬岗那么多尸骨还不够你们吃吗,曲松慧气呼呼地想,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芦苇荡里移动,非要造杀孽,果然是狼,果然是狼!

    “快走!快走!”她恶狠狠地大喊,从衣襟里掏出火折子,对准了嘴巴一吹,“小心我烧死你们!”

    火折子一亮,她看清了野狼的身形,熬过一冬,它也变得骨瘦如柴,低着头咬着一只手。

    曲松慧突然就不怕了,她快步上前,朝它腰部用力一踢:“小瘦子!去去去!”

    野狼松开嘴转头就咬,曲松慧吓了一跳,忙收回脚顺势拿铲子往它头上一敲。

    只听“咚”地一声响,狼迷迷糊糊地晃了晃脑袋。

    敲错地儿了,曲松慧无不遗憾地想,都说狼是铜头铁骨豆腐腰,这招对它没用。

    她握紧了铁铲,向野狼一步步逼近,野狼呜呜哀嚎一声,低下头,夹住尾巴转身窜进芦苇丛里去了。

    “对不住狼兄,”她朝着它的背影大声喊,“抢了你两次口粮。”

    “咳…咳咳!!”

    地上的人突然轻轻抽动,像是呛到了一般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紧紧蜷缩着。

    曲松慧赶紧蹲下去观察他的脸色,没等她看清脸,火折子呼地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中。

    沙沙,沙沙。

    风吹草动,密匝匝的芦苇里仿佛藏着许多双凶狠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等着她现出纰漏。

    曲松慧又是一抖,她摸索着去试探那人的鼻息,哆哆嗦嗦地问:“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但鼻息又是真实存在的。

    她站起身来想去找人,但又害怕一转身野狼就给他分了尸,急得团团转,又蹲了下来,急急问:“你能不能走?呆在这里我害怕…”

    那人轻轻咳一声,声音微若游丝:“阿妹,你走吧。”

    ——阿妹?

    曲松慧一愣,只有一个人会这么称呼她,便是钟知县的儿子,他们从广府来,把那里的方言也带了来。

    “钟雩湫?”她不敢置信地轻声询问,“你还活着啊…你家都烧成火海了。”

    地上那人沉默不语,半晌咳嗽一声,低低道:“阿妹,人是能跑的。”

    他轻轻喘息,又道:“我走不动,你快离开。”

    这话说的,曲松慧自然是当耳边风听,不熟悉的人尚且得试着救一救,更何况是只隔了一道矮墙的邻居家小哥。

    她凑近他的耳朵,问:“我给你吃点东西,吃完有无力气走进城去?”

    钟雩湫艰难地撑起身子,无奈道:“阿妹…多谢你费心,但是我腿断了。”

    曲松慧心里突然一动,忙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钟雩湫没有回答,只是又痛苦地咳嗽一声。

    快步跑起来时芦苇不住地抽打着人脸,生疼,曲松慧泪眼汪汪,也顾不得拨拉开芦苇,闷头跑到邵伊的墓前,四下里一看,果然找到了绳索。

    它被曲松慧解开后随手丢在一边,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头。

    曲松慧脸颊火辣辣地发痒,她随手一揉,抽出绳索马不停蹄地往回跑。

    这一次她埋下头,护住了脸部。

    她还年轻,可不想毁容。

    钟雩湫仍旧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跟一具死了的尸体一般沉重。

    她把绳索绕过腋下,在背部打了一个结,就像拖邵伊一般拉着他往城门走,只是小心避开了地上凸起锋利的石头。

    少年的身躯没有邵伊那么重,却也是够呛,待她气喘吁吁来到城门时,方漆上朱红色的崭新城门早已落锁,只有两名城卒手拿长枪无所事事地倚在墙边。

    曲松慧放下绳子,对着城门发愣。

    钟家阿兄,她心里满是悲绪,希望你能熬到天明,我一定给你找大夫。

    钟家阿兄像死尸一般安静。

    “女娃!”城卒眯了眯眼睛打量着他们,突然出声唤道,“你过来!”

    曲松慧循声侧脸,两张熟悉的脸进入眼中,正是前几日那伍长和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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