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名举艰

    安蕴秀便跟着离山回去了,行至他家所在的那条小巷时,十几个小孩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满脸脏污的怪人。

    这些人家在县城谋生,生活上勉强能顾得周全,只不过没有余钱供孩子读书。眼下忽然来了个要求如此之低的先生,小孩们欢欣雀跃,大人们亦觉得可行。

    “不过我听离山说,这个先生连秀才都不是啊?”

    “有认字的学问就成了,咱们又不指望孩子们考状元。认几个字,将来去铺面上当个掌柜就足够了。”

    “人家要是秀才,要求怎么会这么低?要真来个秀才咱们也请不起啊。”

    “就是就是……”

    一番交谈过后,由离山爹出面,正式聘用她来当这条巷子十三户人家小孩的先生。离山家提供一间空房供她住下,其余门户则轮流遣小孩送来饭食,每家每月再给一枚铜板。

    安蕴秀应下了,这里的文字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前世她几经辗转拿到了文学硕士的学位,原身在哥哥身边耳濡目染也算个才女,眼下教小孩识字自然不是什么难事。是以她休整一番后便走马上任,每日早晨与傍晚,离山家都充满了小孩子清脆的念字声。

    至于为何白天不上课,只因小孩们跟离山一样,或是帮工或是小厮,都有活计要忙。

    “这两年不太平,收成也一般,大家都是紧巴巴的,要不然怎舍得让孩子小小年纪就去干那辛苦活儿呢。”离山娘在纺线,语气中带着些歉意,“劳烦云先生每日等这么晚。”

    安蕴秀迟钝地摇摇头,她当时随便取了个姓氏说姓云,又将错就错地应承下男子身份,现在还需反应片刻才知道这是在叫自己。眼见这个点离山也快回来了,安蕴秀跟离山娘打了个招呼,准备过去接他,也好出去走走疏解心中郁结。

    迎客客栈占地不大,她到的时候,门前只站了一位将行的客人。一个管事打扮的人在旁边帮着赶马车,不住地作揖赔笑,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朝客栈内大喊离山。

    安蕴秀眼看着离山应声赶来,被管事引着来拜见这位要走的客人。客人像是个书生,好几个沉甸甸的书箱都由离山帮忙搬上车,他本人倒是手执纸扇风度翩翩,临了居然还要离山充当马扎,非要踩着他的背上去不可。

    “刚刚那人可是位秀才公子,是读书人!你今日见了他,还能当他的脚垫,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哟。”管事拍了拍离山的肩膀,如此这般感慨道。

    安蕴秀斜靠在墙角,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经过现代教育之后自然做不来这种卑躬屈膝的活计,可若不融入当下世道,自己又该怎么活下去?

    不过看离山满脸欣喜向往、那书生备受尊崇的模样,倒是可以窥见士农工商观念广为流传,还是读书人过活得容易些。

    读书人么……

    她的神思飘忽一瞬,耳边却骤然炸响一声大喝:“什么人?!”

    “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安蕴秀蹙眉回头,见两个官差迎面走来,后面还跟了个管事打扮的人,皆是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

    “听闻这几日有贼匪作乱,行偷窃之事。”徐莽上下打量着她,“你这脸乌漆麻黑的不见真容,该不会就是贼匪吧?”

    “……”

    安蕴秀自知身份特殊,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行为举止都低调得很,完全没料到还会被麻烦找上门。

    “冤枉啊大人!”

    不待她说话,注意到这边动静的离山就飞奔过来:“这是教我念书的先生,不是什么贼匪!”

    离山嘴皮子溜,趁他辩解的功夫,安蕴秀已经想起了这个管事是谁。知府府的管事徐莽么,安蕴林当幕僚时与之见过几面,此人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惯会狐假虎威,借着徐开荣的名头占些小便宜,亦是安蕴林遇害的凶手之一。

    “外乡来的教书先生?”徐莽半信半疑,“那不就是流民么?”

    “要只是流民便罢了,眼下分明已经找到活计立了足,为何不去官府落了户籍?该不会是想避了你的人头税吧?”徐莽骂骂咧咧地道,“徐知府仁慈,给予你栖身之地,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他整日里替徐开荣游街挑刺,嚣张惯了,开口便肆无忌惮。一番高帽子扣下来,离山已经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回话,安蕴秀已然反应过来,上前将离山拉到身后:“真是对不住,我实在不知这事。”

    “我这脸上生了疮疤,听偏方说要涂锅底灰才能治好,这一时半会的还真不能洗去……您能否宽限几天,待我好了就去官府落户籍?”

    “您若宽限,等我收了束脩,一定去府上拜会。”安蕴秀投其所好,随即又想起了方才那个备受尊崇的秀才,上前两步悄声道,“我还有些经卷文稿,届时一同奉上,定能助您家中子侄考个好功名。”

    听到这句话,徐莽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当真?”

    得到安蕴秀肯定的回答之后,他这才满意:“算你有点眼力劲儿。”

    “这临近年关的,都忙着置办物件筹备年货,宽限你几日也不是不行。”徐莽意有所指,转了转眼珠,忽然又道,“不过你若是没送来,就当你是狡猾贼匪,在临州城肆意妄为,还想欺瞒知府大人。到时候,这事可就不是简单能了的了。”

    “谁收留你、包庇你,自然也要一并查清。”

    “……”

    这其中的威胁意味几乎不加掩饰,安蕴秀垂头掩下眸中冷意,语气森然道:“十日之内,我必去府上拜会。”

    回去的路上,离山不住地往这边偷瞄。

    知他是在担忧徐莽方才那番威胁,安蕴秀安慰道:“这事儿我会解决,一定不会连累到你们,回去以后不必提起。”

    离山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云哥哥,你为什么不洗脸啊?”

    徐管事或许信了方才那番说辞,可他知道云哥哥脸上根本没问题,也不知为何总是把脸弄得脏兮兮的。

    安蕴秀顿了顿,答道:“我就喜欢不洗脸。”

    这几日安定了下来,她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自己一日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这张与安解元一模一样的脸就一日不能出现,可顶着这么一张脏污的脸,做事处处受限碰壁自然也是情理之中。单看方才那被围堵的架势,即便自己甘于贫贱隐姓埋名,也不见得能过安生日子。

    可恨奸佞当道,竟将自己逼迫至此。

    脸上的脏污不可能顶一辈子,她也不愿永远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安蕴秀隐隐有了些想法,自力更生也好报仇雪恨也罢,哪怕仅仅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底下,眼下这处境也该变一变了。

    离山见她回了一句便不再开口,也不知是不是被方才之事闹得,便也不再提起,只拣着自己知道的新鲜事说给她听:“云哥哥,你猜我今天看到什么了?”

    安蕴秀尚在思索,闻言顺嘴接了句:“看见什么了?”

    “看见了知府公子!”

    脚步微顿,安蕴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当日隔着大火那恶劣的笑,声音便冷了下去:“他怎么了?”

    小孩子的敬和畏大概是分不开的,离山虽然畏于徐开荣的恶名,却也少不了崇敬,兴致勃勃道:“他带了好多人去拜文曲星,骑着大马从当街过去,可气派了!听说他马上要赴京赶考了,拜一拜好考状元呢!”

    “等我学成了,我就也去考!”

    安蕴秀眯了眯眼,是了,徐开荣与原身哥哥是同一届举人。算算日子,年后不久便是会试,也差不多该动身了。

    恶贯满盈之辈能光明正大地走上那条康庄大道,自己却只得东躲西藏似乎永无出头之日,更遑论温良正直的兄长早已命丧其手。安蕴秀只觉讽刺,神色不由得愈加冷漠。

    离山说了半天才发现她一言未发,想起老师苦读多年却没考上秀才的经历,简直想打自己的嘴!又搜肠刮肚地说了许多劝解的话,最后还是安蕴秀劝解他,他才惴惴不安地闭了嘴。

    这天夜里,安蕴秀翻来覆去很久都没有睡着。脑海中一会儿是对自己未来的假想,一会儿又响起了离山白日里说的那些话,此起彼伏。

    黑夜中,她静静地盯着床头那个包裹。那是自己当时随便找借口,在解元故居被焚前抢救出来的最后的旧物,多是些功课手稿,后来她清点的时候才发现,里面还有另外一样东西。

    浮票。

    这张古代版准考证在被发现之初就令安蕴秀心绪波动了许久。

    这几日她教导离山之余,自己也在不断地回忆前世所学,并试图将之与当下世道结合。很巧,她是文科生,且擅长学习与考试,除却心底那个大展宏图与众位天之骄子一较高下的心思,摆脱眼下的困境更是当务之急。

    这个想法已经在脑海中盘桓多日了,安蕴秀也曾因其过于大胆而踌躇。可不去做亦无其他生路,相较于被识破身份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她宁愿轰轰烈烈地搏一场。

    月光穿过破旧的窗棂照在屋内,她最终还是起了身,借着月光走到院中的水井旁边。地上有个木盆,半盆水正映着粼粼月光。

    安蕴秀缓缓蹲下,捧起一捧水轻轻地送到脸上。

    冰凉的水滋润着肌肤,将那些污秽尽数洗掉,盆中的水渐渐地变了颜色。待波纹停止颤动时,月光下的水面上映出了一张清秀俊逸的脸。

    安蕴秀抚着自己的脸,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真容。不是多明丽惊艳的相貌,却恰到好处地端正柔和,跟记忆中那个温和儒雅的书生哥哥简直一模一样。

    是了,哥哥本就是读书人,而自己,最擅长的不正是读书考试吗?

    真是成也容貌败也容貌,自己这张脸不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却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科举与朝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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