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7

    当潮声吞没了最后一丝月色,海浪乘着初秋爽风,晨晖穿过淡金色薄雾,人们采撷着日出,在钟鼓声高举着手,挥散头顶的尘霾。

    马车整齐停在郁庄门口,出发在即,柳予安再次仔细核对了随行人员纳册,确认无误后,这才登上马车。

    车内坐着的男子见她上来,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她也保持着距离,坐在了相隔最远的窗边。

    “你确定她不会来?”

    淡淡眼眸闪过一丝光芒,他轻点颔首:“嗯。”

    她撑着头,瞟见他脸上神情不禁哼笑:“世子大难不死,能在我地盘上把病人拐走,怎么不干脆把你留在身边,反正你腿伤几近痊愈,可以侍奉床边。”

    要知道她昨天都几乎要认定,他是真的偷跑去海边寻死了。

    晚上趴在案边正犯愁时,来人通报说,庄门口停了辆陌生马车,她前去察看,正好瞧见那传闻中葬身鱼腹的玄家世子,背着失踪半天的病人,闻声抬眸道:“柳医师,你快看看他的腿伤。”

    她脾气没有岑煦温和,当发现好不容易愈合的断面,隐隐有再次裂开的迹象,回头直接冲着世子发了火:“殿下想让他落下个终身腿疾,又何必来找我医治。”

    世子还没开口,躺在床上的他倒是殷勤,主动解围:“不怪殿下,是我逞强。”

    一时之间,房间陷入寂静,两人眼神交汇,便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一起。柳予安看不下去,警告她们不要再胡闹,便匆匆离去。

    至于两人在房间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她只知,月上枝头,宿钟三响,那着了件月白长衫的鬼祟女子,才悄悄从郁庄后门溜了出去。

    想起来一些细节,柳予安假装整理鬓发,垂眼打量了男子的装束。

    窄袖的乌金圆袍刚好合身,就是下摆有些短,坐下时遮不住筒靴。

    难怪不来相送,他还能淡然坐在那里替她解释。

    原来是穿着人家的衣裳。

    男子察觉到视线,抬手将稍稍皱起的衣摆抚平,“殿下说有些事情还没解决,让我……安心在天景城等她。”

    衣袍为信物,承诺作归期,玄家小殿下到底是有多重视他。

    罢了,终归是她人之事。

    既然不来,柳予安收回目光,掀开竹帘道:“出发吧。”

    深翠飘响,林间忽来的清风透过竹帘缝隙,轻吻束带下的青丝,又不曾停留一刻,携着竹香钻出云外,途经冉冉升起的日光,将温香遗留空荡荡的房间,最终停留在女君唇边,随着浅浅呼吸到达沉寂之海,轻晃着圈圈点点的涟漪。

    指尖轻拂过案边,玄凝回眸看了最后一眼,“走了。”

    这里,已经无人再用不舍目光相送。

    *

    积水褪去,地下仍然潮湿,久经渗水侵蚀的石壁上,长满了深色苔痕。

    来人脚步声轻落,躺在地上的男子却还是敏锐察觉,吃力爬起,又摇摇晃晃坐直了身子。

    手指上的切口已经开始愈合,被水泡发的薄皮堆在一起,形成了树皮般的褶皱。

    玄凝瞄了一眼,轻轻笑道:“我又说让他愈合吗?”

    在她身后暗处站着的人闻声哼道:“殿下,你可没交代这一条。”

    “我以为,这包含在魇魔手段里呢。”她斜仰着头,凌冽眼神毫无温度,“你对他手下留情了,玄丛。”

    “……呵。”玄丛愣了一瞬,转而沉脸笑道:“那殿下想怎么做?他可是亲王的人,而亲王,是天子胞姐。”

    “庄主来信你也看见了,即便亲王有意谋反,天子顾及皇室颜面和手足之情,断然不会将此事公之于众,没有天子命令,你如今囚困郡主,对亲王部下动手,可是踩在天家头上兴风作浪。”

    不知不觉中,他越靠越近,声音几乎贴在耳边:“殿下,该收敛脾气了。”

    他是如何知道阿媫来信的内容。

    眉心被压皱了片刻,在看见面前人脸上闪过的希冀,又恢复如常。

    “用你提醒?”

    她向前迈出了一步,走到男人面前,抬脚踩在眉间,将人重新摁回水中。

    被活生生折磨了三天两夜,舟坼即使想反抗,也没有力气支撑他迅速爬起,他躺在水里,被遮挡的视线外,面前女子俯身笑道:“你不会以为我会因此忌惮,放你一马吧?”

    “如他所说,我无法拿郡主怎么样,不过少子就不同了,你是郡主的师父,是亲王最亲近的下属,但你唯独不是天家人,即便你死了,天子也不会兴师问罪到玄家头上。”

    玄丛默默抱手听着,分析之后,他攥紧了拳头,看着女子背影陷入了片刻恍惚。

    的确,舟坼与亲王关系再紧密,也不过和他一样,是个能轻易舍弃的棋子。

    那个女人,更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去找天子打抱不平,就算找了,他蛮族余孽的身份也注定了悲剧。

    而以她现在的势力,连玄家都撼动不了,更别说是改朝换代。

    不过逼急了……他叩着手臂,虚掩下的眸光闪烁,俨然一副拭目以待的神情。

    女君回过头,脸颊两侧的发丝也随之轻晃,印象中,她鲜少着一身白,而当氲了灯火的偏长袖摆挥过,潮湿阴冷的空气都仿佛在话语中凝结了寒霜。

    “蛮族不是一向崇拜水吗,那就让信仰之物,将忠实虔诚的信徒溺毙。”

    “比起在烈火中丧生的族人,这种方式,对于少子来说,算得上是荣归。”

    眉眼间的神情,或是因为着装衬托,看上去更像阿姐了。

    玄丛怔怔躲过她的目光,径直朝躺着的男子走去。

    他脑中有些空白,只记得她口中所述,是要用水将人了结,刚好,房间一隅便是装了水的木桶。

    于是不顾手中挣扎,他拽着衣襟将人推搡到桶边,正要按下时,身后女君冷笑道:“谁让你动手了。”

    说完,不等二人反应,她转身走出了牢狱。

    “我心中,早已有了合适人选。”

    由亲近之人送他上路,那该是多么美妙的水中幽乐。

    石阶陡峭狭窄,玄凝提着衣摆,很快就上到了地下二层。

    二层通道不比五层狭窄,至少能容纳三人并肩,她站在门口跟看守的隐寸交代了几句,随后推开了铁门,看见斜对面正襟危坐的郡主殿下正冷眼望着她。

    “别来无恙啊,长斌郡主。”

    见来人是她,天嘉眼中更加冷厉,“世子殿下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关押天家王族。”

    面对质问,玄凝负手笑道:“若论胆量,我应该比不过郡主和亲王,毕竟拒交先帝遗体,逼迫天子遵从遗诏,意谋太子之位的,是你们。”

    “哼,”像是听到了无稽之谈,紧闭的唇边发出轻屑哼声,“琼国大小世家不过百余,而玄家独占鳌头多年,你敢说历代玄家庄主,无人起异心?”

    目光紧盯,她好像意有所指,玄凝端倪着那与天子有两三分相像的眼睛,倏然呵呵笑道:“前代的心思,做小辈的哪能得知。不过眼下海晏河清,天字王权仍在,不正是郡主问题的答案吗。”

    垂帘又抬,天嘉转移了话题:“长珏呢,你把她关在哪里了?”

    “郡主放心,小郡主不在这里。”

    还不等悬着心放松,世子抻着脖子,眼角轻勾,像是在回忆什么的样子懒洋洋道:“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天子脚边跪着呢。”

    “什么?”

    天嘉猛地站起,紧张的面庞早已不见昔日那抹冷傲,她抓住世子的胳膊,质问道:“是你,是你将她送到天景城。”

    玄凝笑着摇了摇头,“虽说是我派人护送,不过,是小郡主主动赴王都请罪的。”

    “顺带一提,先帝遗体也一并送到了王都,此刻,应该已经睡在金棺中了。”

    “愚蠢……”

    若主动请罪,岂不是坐实了她一家的罪名,更何况此行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她本就置身事外,鲜少参与其中,就算请罪,也不该由她。

    但依天冉的性子,她怎么敢一人去面见圣人,天嘉冷静下来细想,敛眉瞪着面前人:“你教唆她?”

    “谈不上教唆。”玄凝拿开胳膊上的手,“我只是不忍见小郡主为两位忧心忡忡,给她出了点主意罢,”

    充其量只是放大了她内心的恐惧,让她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应该是循循善诱才对。

    不过天冉的确领悟的快,不等她说完后果,便主动提出要去天景城,当面向天子请罪。

    玄凝劝她想清楚,“一旦去了,天子势必会留你在皇宫,用你威胁亲王不再轻举妄动。”

    她既然能下决心,便是把所有结果都放在心中反复衡量过,为此,天冉谢过了她的好意,毅然赶赴天景。

    “她临行前,还让我转达你一句话。”玄凝对视上她慌乱的眸子,“阿姐,勿念,等一切尘埃落地,我会去找你的。”

    昨夜,她也是这么对怀中美人说的。

    天嘉退回了床边,不可置信的眉眼压低了声音,张唇苦笑时,连眼睫都在颤抖,“到头来,居然全让她一人背负……”

    “我可真是……不称职的阿姐……”

    她垂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镀了秋霜白金的木偶,看起来四分五裂,而她却又开口,将利刃插进裂开的缝隙。

    “说起来,我近日还抓到了一个人,想必郡主一定感兴趣。”

    “……”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请问郡主,为何你的书房暗室里,到处都是你母亲侽宠的画像。”

    “什么侽宠,我不认识你说的人。”

    玄凝拿着凳子坐到对面,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唇边浅浅笑意比眼中冷意要浓。

    “换而言之,长斌郡主,你对亲王的下属,也就是你的师父,心思不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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