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谢钦鹤跟施宁回门，把之前欠缺的礼仪全都补上。

    昨日家中人已经得知谢钦鹤回来的消息，但抵达府门时却无人来迎。

    昔日热闹繁华的府邸，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压抑，谢钦鹤一进门，就发觉了施府的变化，四处都存着办丧后的痕迹。

    他奇怪地看了眼施宁。

    施宁低下头解释：“三月前，祖母去了。”

    谢钦鹤的步伐微滞，“昨日为何不说？”

    她跟这位祖母情感非常，祖母与世长辞，他又不在她身边，她独自守着东宫那么多的日夜，怎么熬过来的？

    “没有机会说。”

    施宁没说的是，如果他昨日回答了茹娘的问题，她就会告诉他这半年来自己的生活。

    然后再问问他过得如何，放不放得下茹娘，他不喜欢她，那他们的婚姻要怎么办。

    但是她高估自己了，谢钦鹤对她独自在东宫的生活不管不问，他甚至可以做到若无其事。

    思忖见，前方忽而插来一道尖锐的女狮吼：“祖母刚走，我尚且在孝期，他家在这个时候来下聘？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

    嗓门忒大，吼得树木似都摇曳，施宁夫妻俩不约而同止住脚步。

    施智国压低声音，怒道：“你给我小点儿声，那是杨家，是当今皇后的母家，岂容你这样胡言乱语！”

    谢钦鹤提步进了院，施宁紧跟上。

    一见到谢钦鹤，施智国连忙迎上去行礼，身边跟着陈氏，夫妻二人百般赔不是，谢钦鹤淡淡挥手，“私下您是孤的岳父，不必行此大礼。”

    说着扫了眼院厅内。

    地上堆满了一个个红木箱，里面装着金银首饰，奇珍异宝，金灿灿地晃亮了整个堂内。而施家的庶出四妹站在箱子旁，吹胡子瞪眼很是愤怒。

    再不远处，是个打扮媒婆一样的人。

    施宁走上前，拉过四妹到旁边去，暗凑她耳边低声说：“太子殿下在此，你方才那话给我收回去。”

    施静书看了眼谢钦鹤，百般不愿地闭嘴。

    谢钦鹤听说过施静书的脾气，很是火爆冲动，从小跟在施家老大的屁股后面长大，学了男儿的气概，没有半点儿女子的温婉。

    施智国发觉他在打量施静书，赔道：“殿下见笑了，小女不知礼数 ，这……”

    “无妨。”

    谢钦鹤入座，淡声打断道：“一家人，岳父无需多言。”

    他扫了眼那些红木箱，“怎么回事？”

    施宁也奇怪地看着媒婆，又看看父亲：“四妹不是已经定了人家吗，为何又有聘礼上门来？”

    施智国悄悄看了眼谢钦鹤，欲言又止。

    丈夫不说话，陈氏也沉默。

    施静书见状，嗓门大开地解释：“前日，我定的那个夫家在青楼喝多了，从桅杆上失足摔死了，我戴孝期未满也就罢了，定过的夫家才死一日，杨家就急吼吼地来人下了聘，说要我一个月内嫁过去。”

    她看了眼谢钦鹤，把骂人的话憋了回去，转头对施宁道：

    “但我问过大理寺的人了，他根本不是摔死的，有人害他！”

    她怀疑杨家的人动了手脚，否则怎会这样机缘巧合来下聘。

    但谢钦鹤在此，她不敢说。

    施宁仔细听着，想起施静书定的夫家是京城内一个六品官的儿子，姓陈。

    施静书是庶出，能嫁给六品官的嫡子做妻已是幸运，其他高门大户的庶女，多是联姻做妾的工具。

    所以她很看重这门亲事，听说那位陈公子亦是生得一表人才，还是科举里的榜元，为人作风优良，施智国才给她拉了这门亲。

    但在施宁看来，男未婚女未嫁，陈公子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杨家下的聘礼，孝期嫁人不合礼数。

    她道：“这些聘礼为何会收？”

    陈氏道：“我们没收的，奈何杨家来势汹汹，火急火燎把聘礼一放就走了，只留下媒婆。”

    她幽怨地看了眼角落的媒婆。

    谢钦鹤扫视过那一抬抬聘礼，其数之多不是抬妾的礼数，而是明媒正娶。

    杨家虽是他舅父家，但凭借谢钦鹤的身份也不是不能插手。

    谢钦鹤考量须臾，身为晚辈，一旦涉入此事他得付出很多。

    谢钦鹤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想到的确亏待施宁，道：“孤会尝试从杨家那边处理。”

    施静书一喜：“有劳太子殿下！”

    施智国与陈氏也急忙道谢。

    施智国还想与他说诸多细节，毕竟杨家权大不好办。

    但谢钦鹤已经起身，弹了弹华衣上不存在的灰尘：“阿宁，陪孤去祠堂为祖母上香。”

    他不欲在此多留，施智国看出来了，便把话憋了回去。

    他起身赔笑相送，临走前暗示了陈氏一眼，要她跟着一起去，免得有哪儿不周到。

    谢钦鹤的童年很多时间都在施家找施宁玩，他知道祠堂的路怎么走。

    陈氏拉着施宁，跟在谢钦鹤身后。

    下人把雪扫开，施宁走得容易了些，前面就是谢钦鹤英挺的身姿，摇曳的华服被雪射出莹白的冷光。

    他肌肤白又长得俊，穿了身银白暗绣的华服，在大片白雪中慢步，宛如天边不食烟火的神明。

    如何看也无法把他与有私之人联想在一起。

    陈氏想不通，谢钦鹤这样芝兰玉树，此前也从未有过通房妾室，全京城都认为他是个好夫婿，温和又体贴，怎么会在外有个儿子？

    陈氏问：“殿下的儿子是怎么回事，你就这么认下了？”

    施智国在内阁当值，这点事瞒不住多久。

    施宁沉默须臾，“女儿没有不认的余地。”

    陈氏道：“陛下也认了？”

    施宁点头。

    陈氏思索了会儿，有些担忧：“你没跟殿下为此争论吧？”

    “没有。”

    陈氏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要与他起冲突。他是储君，你虽然是妻子，但也是臣子，万事都要以他为主，你只需管理好东宫，生下子嗣保证地位，能帮助家中就帮，不能则明哲保身往上爬才是正事。”

    “幸好是你，换了你四妹的脾气，怕要闹翻天，不知会惹下什么祸端。”想起那个性情火爆又直接的庶女，陈氏厌烦的同时又担忧。

    施宁没响。

    陈氏从小就教导她为家族牺牲、忍耐，以夫君为天，她早已习惯了。

    但习惯不等于认同，施宁一直都在想该如何冲破这些牢笼。

    谢钦鹤带了个孩子，而且不喜欢她，也许会同意她脱离这段婚姻，她自己也是个能及时抽身的人，再倾慕谢钦鹤也不会自讨没趣。

    但她依旧无法离开东宫。

    凭借陈氏的态度便可想而知，皇室没有和离，只有废黜，施家不会允许她成为废太子妃。

    不过陈氏传统注重这些，施智国却不这样。

    父亲疼爱女儿，若她真的想要离开，父亲未必不会答应。

    施宁兀自想着，陈氏又说：“真相迟早会走漏风声，你可想好如何面对流言蜚语？”

    施宁笑了笑，“您不是从小便教我么，不畏流言。”

    陈氏仍是担忧：“这不是最要紧的，那孩子往后若有个三长两短，旁人必定第一个先怀疑你这个后娘。高门大户我见得多了，你日后能避开他就避开。”

    施宁收起笑，没再发话。

    陈氏又道：“阿宁，既然殿下回来了，你尽快生个孩子吧。有了子嗣，才能站稳脚跟。”

    从小她就教导过施宁，主母的任务就是惩治妾室、生养嫡子、照顾夫君和管家，以此立住脚跟，为孩子谋出更好的路。

    其余的能忍则忍，能弃则弃。

    施宁佩服陈氏，她后半生都倾付在丈夫和孩子家庭身上，且做得足够出色。

    佩服却不等于就想走她这条路。

    施宁垂下眼睛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