痒儿

    “你想出府?”谭霜问道。

    “嘘,小点声。”福乐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经过,才说,

    “我不知道……”他有些迷茫地望着下人住的房屋檐上的破瓦,

    “我家人多,我爹娘、两个哥哥和我都在府里做事,可领来的月钱也不够嚼用的。”

    他顿了顿,“那日我气头上说了我娘一句,后头回家被我两个哥哥知道了,他们再不肯要我的月钱,我真的只是气话,小霜,你知道么?”

    谭霜轻声道:“我知道,你若是真那么想,早开口问你娘讨了。”

    福乐得到了些慰藉,他继续道:

    “你晓得,我们家这么多人在府里做事,府里也不是能时时都有好差使,便有,也不一定轮到他们。我还有那么些个弟妹,侄子侄女,将来他们都要来府里,怎么能有那么多位置呢?”

    谭霜点点头,确实如此。

    “那几日,我见钱娘子那么折腾你,心里着急也没法子,过了初七,我就九岁上了,我娘使尽力气才让我得了这个没头没脑的差使,将来还不知道能做甚么,连我都这么着,我家中那么些人,可怎么办?”

    谭霜抿了抿唇角,虽然福乐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谭霜大抵是听明白了。

    自打落地沾了灰,他就是家生子,哪晓得甚自由身是个甚么,可他很聪明,只要往里想,就会想出个中好坏。

    赎身哪里是那么简单呢,她独身一个尚且困难,何况福乐家里这么些口人,得是多大笔银子,再者说,作为陪房,大娘子未必会放他们出府去。

    谭霜叹了口气,安慰他道,“走一步看一步罢,等等有了好差,再教你娘使些钱,活动活动,想来你是够得着的。”

    福乐点点头,正巧把谭霜送到了地方,道了别两人就此分开了。

    而心中起的波澜,自是无人知晓。

    福乐别过谭霜,并没有即刻就回周家,近日里家中因为他的月钱自己拿回去一事,起了不少争执。

    两个哥哥是顶顶不愿再拿弟弟的钱去填补家里,可两个嫂嫂哪里愿意少了这笔贴补,跟哥哥好一番闹,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哥哥们便随父亲躲去了庄子上。

    方才小霜和他方出门去,二嫂嫂就抱着孩子进了娘的屋子,想是要问不收小霜聘钱的事。

    福乐烦得很,索性在外头转起来,好等他嫂嫂发完气,免得回去听些指桑骂槐的疙瘩话。

    边转边想事儿,一不留神,他竟走到了偏院西北角钱娘子和她儿子钱升的院儿来了。

    偏院是下人住的地方,西北角这边本来没住满 ,很是冷清,钱娘子进府晚,娘子就指她住进这里,并住了她带着来的儿子钱升。

    福乐一看竟来了这里,暗道一句晦气,他娘和钱娘子像一个笼里的斗鸡,教人看见他在这里,钱家要是丢个什么,他可说不清了。

    福乐转身想走,却忽听的里头钱娘子撕心裂肺大叫一声:

    “天爷啊!”

    福乐吓得腿一软,再仔细听去,里头的钱娘子那儿子钱升用手压了他娘的嘴,低呵道:

    “娘!低声些!教人听去了儿子可怎么办!”

    钱娘子声音果然放低了些,只是哭腔怎么都压抑不住,她扒开儿子的手,抓住儿子衣袖,连声道:

    “儿啊!儿啊!你这是要娘的命啊!”

    福乐一听,那还记得什么避讳,赶紧蹑步上前去,蹲下.身子耳朵贴在墙上,听起了墙角。

    只听得那钱娘子娘子寒心地数落起她儿子,福乐在一旁听了半天,才晓得了缘由。

    原来,这钱娘子他儿子钱升,在欧家时候就好去暗门子找那不正经的老婆子养的女儿顽,只不过那时在欧家,规矩严,人也多,处处都是认识的,不好太放肆。

    如今到了这允州,钱升活像猢狲儿脱了五指山,他娘又纵着他,没个人管,自是放开了去顽。

    光与那暗娼女玩,还不算得能掏空了钱娘子的家底。

    他常出入那院,时日久了,索性将里头一个合他心意的暗娼包了,每日入了夜都往哪儿去,当自己家似的走。

    那暗娼不知何姓,问她姓名,她只抹泪道自个儿命还不好,落进这脏窝窝,怕污了爹娘名姓,自己化了个花名,唤作痒儿。

    钱升听了还笑:“可不就合了这名儿,不然,怎地来勾了我。”

    逗得痒儿咯咯笑,两个玉藕段儿似地胳膊搂住钱升的脖颈,往下面一压,滚到塌上去了。

    时日久了,每和痒儿弄完,身上懒怠,痒儿就唤了一个相熟的帮闲,去外头买了饭送上来吃。

    钱升来来去去见多了这闲汉,熟络起来,与他闲没事儿也吹摆几句。

    那闲汉本有事做,却对他知无不言似地,将这允州城大小玩乐,那儿是金那儿是银,都与他一一说了。

    他们做闲汉的,是下九流行当,什么不晓得,专捡那富家公子一掷千金纸醉金迷的花话与他说,直听得他耳热。

    他又叫闲汉坐下来,痒儿倒上酒水,在旁边附和吹捧,回数多了,钱升心里头像生了虫似地,央那闲汉带他见识。

    那闲汉常吃他的酒水好菜,自是不好不应的,三来二去,就将钱升带去柜坊长“见识”。

    光见识怎么能够,见识够了,自是要上一把手,头回,方包了八钱银子去,几把牌九下来,竟浑圆回手上来,还带了五钱的利。

    钱升自是觉得有甜头,将手上的八钱银子,加方才赢来的都压上去。

    这回下来,又进了八钱。

    钱升心头更加火热,再加筹码,就这般一头栽进去。

    往后也不用那闲汉带他来,他自认了门路,见天儿往里头钻。

    连痒儿那边,都难摸得着他的影儿。

    岂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赌字沾上了更是千刀万剐。

    那柜坊里从身旁的赌客、发牌九的牌倌儿、看热闹的闲客,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个是真进来顽的。

    那柜坊来来回回养他七八回,待他熟门熟路,染上瘾了,就叫“养好了”,他在底下看牌九,头上众人睁着眼睛暗暗使眼色,示意“猪”养肥了,可以宰了。

    头回输就输去这些日子赢下来的二十两银子,又掺了自己十几两的本钱。

    钱升不信邪,可手头银子不趁手,那柜坊的人就畅快地叫他先欠着,签个字据就成。

    这一赌,就赌了个一天一夜,输去百两银子出头。

    钱升输得眼都红了,还想再来,柜坊的人不干了,叫他拿钱来,不然,可不叫他空手套白狼去。

    钱升无法,只好找上钱娘子,话说得狠,说那柜坊的人教他不还钱,就斩了手指头赔去,吓住了钱娘子。

    钱娘子只好掏空了老本,又从娘子哪儿拿了些赏钱,好歹凑齐了,给了她儿子。

    钱升拿了这钱,并没有老实还债,一半交给了柜坊,一半,抹干净桌上又坐下来,摇起了骰子。

    只当换手气。

    他吃了这等大亏,好歹是想扳回本钱的,好在这回叫他得了好运气,一气赢回了三十多两在手上。

    折算自己输去的,还有六七十辆的没回手。

    钱升自是心痒,听那牌倌说有那本大的场子,玩起来,一把赢下来就是几两,想想玩趁着手气好,不若顽上几回,将本钱赢回来就是。

    索性一咬牙,转到那大场子去了,这回去,赢了是几两,输了也是几两,才小半天,不仅把手里八十多辆输了进去,还欠了六十多两银去。

    加上先前的,共是一百一十八两欠着,柜坊的人又写了字据,压着他摁了手印,教他回去拿银钱来,不准他摇骰子了。

    钱升哪里肯,半闹半求着说再让他赌上几把,他的好运道就要来了,他刚才方又赢了二十两,只是这一把输大了,给赔进去了。

    柜坊的人哪里肯,瞧他闹得凶,索性两个闲汉挽了袖子,将他扭起膀子丢到门口去。

    此时天光大亮,柜坊门口来来往往多少人走,见他被丢出来,都站在门口指指点点,笑将起来。

    钱升羞得用袖子遮了脸,慌忙跑走了。

    回到偏院的家里,这回总算是怕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他娘这两天因着被大娘子准了假,都在家里躺着,这会子他要是回去,一准被他娘看出来。

    在门口踌躇了半天,还是钱娘子出来上茅房,看见她儿子在门口,脸上青了一处,腰上的汗巾子都扯出来了,忙招呼他进去,急得红赤白脸,问他是怎么了。

    钱升支支吾吾,这回真不敢不敢瞒他娘,闭着眼睛将事情原原本本道出来。

    钱娘子震得胆都破了,上回的一百两已经是掏空了家底了,这回的一百多两,就是把她的心肝肺掏出来卖了,也难换。

    钱升低着头不敢看他娘,钱娘子缓过来后拍着大腿直嚎,怨他爹早死,留下她孤儿寡母,儿子没个老子教养,教个走街巷的闲汉带着走了邪路。

    又说她命苦命贱,叫他爹给克着了。

    钱升埋着脑袋不敢吭声,钱娘子一直哭到深夜。到第二日起来,躺在床上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真真在床上躺了两日。

    钱升这两日伺候这她娘,擦脸擦手,喂水喂粥。

    她娘不理他,他就坐在床弦上,一个劲扇自己巴掌,直把钱娘子扇得心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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