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分

    大年初一,冬意极盛。

    黑色的迈巴赫平稳地行驶在狭窄的街道上,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小河旁的一处中式府邸开去。

    府邸之外,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杵着拐杖,视线越过缓慢移动的人流,不发一言。

    他身着灰衣,留着两撇山羊胡,长得慈眉善目,但浑浊的眼球中时时透露出一丝不苟的严肃。

    他的身旁站着一位衣着得体的中年人,搀扶着他,往相同的方向看去。

    迈巴赫不疾不徐地开过来,稳稳停在两人面前。

    车门打开,慕容九州整理着西装纽扣,探身而出。

    西装款式新颖,上衣口袋里夹着一块褐色的方巾,皮鞋黑亮。

    但由于寒冬凛冽,不得已,他还是在外面披上了一件大衣。

    他是一副儒雅精英的长相,只是不常笑,唇线绷直,看起来不好亲近。

    中年人一瞧见他,便颔首致意,叫了声“九州少爷”。

    老人不做反应,看到他身后空无一人,情绪不佳,“阿唯没跟你回来?”

    慕容九州从后备箱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年货和礼品,冷言回复:“她在路上。”

    老人闻言,方才放心,转而看到迈巴赫华丽锃亮的车身,语气冷硬地教训,“你回来非得坐这么豪华的车吗?”

    慕容九州走到他面前,将手上沉甸甸的礼品交给中年人,面不改色地回答:“这是家里最便宜的一辆。”

    老人被他这句话气得高血压都要犯了,两撇胡子颤动,大有震怒的趋势。

    “阿唯回来了吗?”

    入户屏风后忽地传来一阵笑声,气息很足,一声高过一声,如风浪拂过竹林,清朗悦耳。

    来人衣着干净休闲,身前套着件深蓝色的围裙,面容英俊不秀气,是有力量感的长相,身材孔武有力,但并不张扬,属于穿衣显瘦的类型。

    他从屏风后出来,看到门外的慕容九州,大踏步地跑了过去。

    “四弟,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他伸开双臂,一把拥住慕容九州,大庭广众之下,往脸上啵唧一口,接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慕容九州尝试着推开他,哪知在力量这方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二哥,快放开我。”

    慕容千里懵懂地眨眨眼,再一看旁边他老爹黑成锅底的脸色,不满地“啧”了一声,松开了慕容九州。

    “干吗,我们兄弟阔别已久,还不能抱一下了?哪那么多规矩?!”

    慕容千里向着老爷子就是一顿据理力争,以此证明,他没有辜负自己身为上将的伟光正形象。

    四人在门外继续等待,一辆出租车朝他们远远驶来。

    从车上下来的是慕容老爷子的三儿子——慕容一诺。

    看见门口众人,他春风满面,一手拎着茶叶,一手拿着曲奇饼,双手交叠,做出拜年的手势。

    “爸,二哥,四弟,还有宫管家,新年好啊!”

    慕容一诺是菖蒲市市长,政绩斐然,老爷子看见他,总算能露出真正称得上是慈眉善目的脸。

    慕容千里又是一把拥住他,众目睽睽之下,吧唧一口。

    “三弟,二哥真是想死你了。”

    慕容一诺显然对他二哥的行为见怪不怪,默默拿出手帕揩了脸。

    几人还没来得及寒暄,又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

    来人正是与慕容家关系匪浅的方家父子。

    方暮沉笑容满面地跨出车门,长得一脸正气,手臂上挎满礼物,恭恭敬敬地朝慕容家众人打招呼。

    老爷子一直没挪过步子,此时看到他来,竟在宫管家的搀扶下,来到他面前,说些许久不见的体面话。

    慕容千里虽比慕容一诺、慕容九州年纪稍长,但脾性最是不驯,看到这种场面,无法接受地直摇头。

    “四弟,你看看你,太不懂事了,方家那位都知道坐出租车来,你竟然还自己开车来,怪不得咱老爹生气。”

    慕容一诺推推鼻梁上的眼睛,看穿一切,“四弟就算坐三轮车来,爸该生气的还是得生气。”

    方翊栩站在方暮沉旁边,努力向老爷子扯出笑容,朝人群中晃了几眼,在慕容九州身边没发现慕容唯的身影,有些失落。

    昨天明明打电话问过了,她答应得好好的,怎么没来?

    在他失望之际,慕容唯终于驾驶着她新买的炫酷小绵羊姗姗来迟。

    她开得极慢,避开莽撞的小孩子,以及某些不太平整的路砖。

    兴许是新手上路的缘故,下颌线紧紧绷直,生怕一不小心,酿.成.惨.祸。

    慕容千里远远看见骑得稳稳当当的慕容唯,拼命朝她招手,欢呼声那叫一个响亮,可不等他迈开腿,一个身影就从他旁边“咻”地飞过,抢先跑了过去。

    “阿唯!”

    慕容唯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方翊栩就跑到了她面前,生生逼停了她。

    她今日换了套淡粉色的小棉袄,显得粉雕玉琢、淑女可人。

    方翊栩看她一个急刹,用脚撑住地面后,飞扑上去抱住她,蹭蹭她脸上被头盔挤出来的一点肉,慕容唯习惯性地捋捋他的头发,像是在安抚。

    “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竟敢调.戏.我侄女?!”

    慕容千里看不过去,撸起袖子,准备上前把方翊栩扯开。

    还是慕容一诺眼光毒辣,看出其中的门道,将他拦下。

    “二哥,年轻人正值青春年少,我们就不要多加干涉了。”

    他努努嘴巴,往老爷子的方向使了个眼神,慕容千里一看,老爷子和方暮沉笑得那叫一个志同道合。

    慕容千里无奈,只能为自己的侄女默哀。

    慕容唯将小绵羊交给上前来的宫管家,和方翊栩走了几步路,来到众人面前。

    她笑吟吟地朝他们道:“爷爷,二伯,三伯,还有方叔叔,过年好。”

    所有人都集齐后,集体往门内走去。

    经过入户屏风,是一处由蜿蜒曲折的风雨连廊连接起来的花园,红树、绿树相得益彰,再往左边走一段时间,月洞门后是一栋外表装饰得古色古香的房屋。

    慕容千里将自己奋战一上午的成果端上餐桌,大鱼大肉,荤素搭配,他自吹自擂,说得十分起劲。

    慕容唯和方翊栩坐在近门的位置,方翊栩吃饭都不安分,碰碰她的脚,敲敲她的手,再指指自己身上雪白的毛衣。

    她上次答应,亲手给他织两件毛衣,以抵消他给褚师益的那件针织毛衣,两件毛衣一件雪白色,一件草绿色,穿在他身上,都显得肤白貌美。

    慕容唯对着他笑了笑,酝酿着想说点什么,坐在他们对面的老爷子先张了口。

    “阿唯,你期末考试的成绩我看过了,还可以,但我之前让你去听木教授的讲座,你没去?”

    慕容唯稍作停顿,实话实说道:“嗯,我觉得那个讲座的内容还是有点艰涩,不太适合目前的我。”

    “嗯,如果不适合你,确实可以考虑不去。”

    老爷子虽在笑,但着实僵硬,或许他本身就不习惯笑,只是为了看起来和蔼些。

    “我给你的资料,你目前学到哪里了?”

    慕容唯抿住唇,寒假期间有所懈怠,比老爷子制定的学习计划落后了点,她咽下一口饭,谨慎回答:“学完了大二上的课程。”

    慕容老爷子仍是点了点头,但嘴边的笑意逐渐消失了。

    “阿唯,咱们没有别人聪明,就应该笨鸟先飞,扎实好理论,就多去实践,如果放松一点,别人就能轻而易举地超过你,你永远就只能落于人后。”

    明明是一场兴高采烈的团圆饭,氛围却渐渐变了调。

    慕容唯埋头刨了两口饭,出于本心,还是不得不说。

    “同辈人都在我前面,不需要超过我。”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老爷子面容凝重,大有风雨欲来的架势。

    慕容一诺将手上剥好的虾放进慕容九州碗里,看清了眼前严峻的形势,忙帮着转移话题。

    “阿唯,作为我们慕容家的人,万万不能妄自菲薄,再说了,你爷爷刚才说的明明是你二伯,落于人后的典型案例。”

    慕容千里听他调侃自己,立即义愤填膺道:“三弟,你个市长说话怎么能这么直白呢,在你二哥面前就不用人情世故了吗?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他暗戳戳地提示着老爷子,刻意将最后四个字咬得重些。

    老爷子嚼了两口饭,听见慕容千里接话,眼神陡然变得凌厉,下一句话出口,没有追究慕容唯的学习了,反倒讨论起了他的终身大事。

    “你三弟倒是提醒我了,你打算一辈子单着吗?都快五十岁的人了。”

    估计这个话题提起过太多次,慕容千里已经脱敏了,压根不在乎。

    “老爹,你见过将近五十岁了,还像我这样身强体健的人吗?”

    老爷子拿他没办法,干脆道:“我认识一位大学老师,职业体面,品行也信得过,你找个时间,我们约着看看。”

    慕容千里呛了两口饭,直接拒绝,“不行啊,老爹,我可忙了,抽不出时间,明天就得回部队去。”

    他语速飞快,老爷子拿起拐杖,往他腿部来了一棍。

    “你是想我做.鬼了,还看到你无人收.尸.吗?”

    他拿拐杖敲着地面,咚咚的撞击声迟钝沉闷。

    慕容千里赶紧“呸呸”两声。

    “老爹,你说点吉利话成不,有人给你养老送终就够了,至于我们,一卷草席,扔哪儿不行啊。”

    老爷子听完,气得胡子翘起,拐杖都举起来了,愣是被方暮沉和慕容一诺双双拦下。

    一场团圆饭,在鸡飞狗跳中结束了。

    夜晚十二点,书房外的锦鲤池漾出点点涟漪。

    暖黄的灯光从窗内泄出,打亮一方在冬日里显出几分萧索的绿植。

    方翊栩扒住门框,注视着在疯狂赶学习进度的慕容唯,满眼心疼。

    在昏黄的台灯下,她的瞳色很黑,下半张脸晕上了柔和的光辉。

    她戴着耳机,应该是在听网课,手上握着支荧光笔,时不时就在书本上勾画。

    “阿唯。”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很轻,似是梦中呓语。

    慕容唯抬眼看去,发现他嘴角和眼皮都耷拉着,弯了弯手指,让他进来坐。

    方翊栩还算听话,没有像平常一样缠着她,自顾自搬了张椅子坐在她旁边,一句话都不说,无聊时就翻阅面前打印好的补充资料。

    他的成绩算不上太好,中等偏下的水准。

    方暮沉早早就觉得他无法继承家业,所以寄希望于未来的孙子。

    老爷子一直还在考察,没完全确定他为慕容唯的联姻对象,就是因为他笨。

    但一直不放弃他,处于观望状态,主要是因为方家背景深厚,在政商两界双开花,人才辈出,多子多福。

    又过了一个小时,凌晨一点。

    他已经困得倒在桌面上,但眼皮顽强地睁开,保留着一丝清醒的意识。

    “阿唯,你能不能转学来霁大?”

    他查过,大学也可以转学,只是一般只能高转低。

    慕容唯听到他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稍稍俯下身子看他,以为他只是做梦说了句呓语,也没回答,帮他拨了下额前散落的头发,就转回平板上的网课。

    “阿唯,你能不能转学来霁大?”他复问了一遍。

    他一直很害怕,很担心,担心她走得太远,而他进步得太慢,他们之间会出现永远迈不过去的差距。

    所以自私自利,只想她顺着自己的心意,待在他身边。

    慕容唯发觉他是清醒的,于是摸了摸他蓬松的发顶,眼神温柔如水。

    “乖,怎么了?”

    方翊栩往她怀里蹭过去,“可不可以转学过来?”

    慕容唯愣了下,认真地思考起来。

    怎样回答才能不戳痛他?

    思虑再三,还是直接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不可以。”

    听到这个回答,他不吵不闹,似乎这个答案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为什么?”

    他本来不想追问原因,可心里缺了个口,迫切的意愿冲坝而出,哭腔都在喉间打转。

    就是要问,就是要知道答案。

    “第一,我不喜欢霁大金钱至上的风格。”

    “第二,我不想在我爸爸投资的学校里上课。”

    “第三,我想和晓忽、燃燃一起上学。”

    听到这三个理由,方翊栩彻底郁闷了。

    直截了当到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

    “我不是想听理由,我是想你哄我。”

    他大吼一声,抱住她,不肯松手。

    慕容唯用下巴蹭蹭他的额头,他却依旧不满意。

    这是第一次。

    他觉得他们的未来一片渺茫。

    两人僵持良久,都没说话。

    慕容唯久久凝视着怀里的人,屋里的灯光在他脸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暖黄。

    突然想起昨晚褚师益说过的话。

    爷爷没有真正承认他,只有她单方面的认可,未婚夫妻就只能是他俩玩的一回过家家。

    家长一旦出现,游戏结束,什么身份都归零。

    他是不是敏锐察觉到自己身份的窘迫,所以今晚格外闹腾?

    她本以为不用多此一举,但是……

    “或许,你可以异校恋吗?”

    “嗯。”

    他的瞳孔失焦,根本没注意听她说的话,只是下意识给个反应。

    “我给你个名分,一个可以公之于众的名分,即使你在爷爷那儿考察不通过,只要我不同意就永远无法剥夺的名分,这样,你会不会安心一点?”

    慕容唯用手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

    他的瞳孔微微睁大,反应还是有些迟钝,将她的话翻来倒去地斟酌了好几遍。

    “什么……名分?”

    心里开始变得明朗,但非得听到准确的答案才敢一锤定音。

    慕容唯贴上他的额头,凝视着他在昏暗中依旧明亮的瞳孔,与他鼻尖相触。

    “本大小姐特此拟旨,赐方大少爷加官进爵,当我此生唯一的男朋友,钦此。”

    她说得很慢,语气很轻,一字一顿。

    内心起了涟漪,慢慢漾开去,直至全身每个角落都融入喜悦。

    方翊栩的呼吸乱了套,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得自己都听得到。

    他没有听错吧?

    或者,这是个梦吧?

    他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却迟迟说不出来。

    慕容唯皱皱眉,催促道:“快领旨谢恩呐。”

    看他还是不说话,她开始产生了自我怀疑。

    莫非猜错了?

    “你……不要吗?”

    方翊栩当下就慌了,急忙道:“要!要要要!”

    他一把抱住她,抱得从没有这么紧过,哭腔外放,哭得歇斯底里。

    窗外的夜风裹挟着凌晨的冷意,徐徐吹进屋里。

    慕容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柔声哄着,直到他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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