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田螺姑娘

    「金身」铸成,供奉的庙宇便建立于龙脉所在山脉的山脚下。那神像在执夷颠三倒四的描述外加灵魂画作中,不过勉强还原仙妤的三分颜色,便已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绝色。

    ……但这不是重点。

    盖因执夷不知仙妤姓名,又见她鲛绡覆身,海雕跟随,踏波执伞,驭羽乘风,便猜她来自海上。

    海外有仙,仙迹难寻。

    故百姓称其为——「蓬莱仙」。

    那日,翎歌因仙妤的意愿暂时离开,它却舍不得主人,在庙宇落成之时来到这里,盘亘在神像旁不愿离去。

    而九重天璇玑宫内,润玉亦不忘日日以灵力蕴养仙舆伞,往省经阁查阅典籍,摆了阵法汇聚灵气,并采集星辉凝露和帝流浆,将仙舆伞浸润在这凝聚了星辰之力与月华精气的琼浆玉露之中。

    他抓住一点希望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比往日更为深居简出,除了夜间当值外,连曾经闲暇时会有的下棋煮茶也无兴趣了。

    这让亲子旭凤渐大之后,将润玉看做眼中钉,时刻紧盯他的荼姚抓不住错处,只能心中暗恨。

    觉得孤寂了,润玉便靠在案边对着伞说说话,用一把温和的嗓子讲起日常琐事来也不觉无聊。

    但他的日子过得如水平淡,说过、做过什么很快就讲完了。

    所以更少的时候,他会作画。

    “我画技不好,若画得丑了,我向你赔罪……你别恼,好不好?”

    润玉将记忆中的仙妤画出了九分,余下一分,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与仙妤眼眸一样的蓝色。

    于是便只能搁置。

    再往后,他的画中,仙妤往往是闭着眼的。或垂眸、或酣睡,皆是他脑海中勾勒的音容笑貌。

    用笔描摹她眉眼时,润玉总会看一眼桌案旁的琉璃水器。

    水器方长,肚腹不深,正可浸下一把长三尺三寸、重九斤九两的仙舆伞。

    当内里似乳洁白、星辉烁烁的溶液变为清水时,便可更换新采的琼浆玉露。

    这日,润玉照常前往省经阁。

    他异母的弟弟旭凤将将万岁,最近也领了差事,要往军中去。前几天征兵,便是想为他选出亲卫。

    而润玉作为兄长,在礼法上,这种事自然是不能越过他的。

    但润玉认为仙妤之事最好瞒住他人,且他不愿荼姚抓住机会往璇玑宫里安插眼线,于是征兵也就走个过场。

    早先,他还会带着这个弟弟玩耍,可被荼姚罚得多了,他也渐渐歇下玩闹的心思,旭凤觉得这位兄长性格无趣,便也少来找他。

    后来兄弟二人皆已成年,小时逐渐生分的关系,大了反而修复几分,但那种隔阂隐在其下,却也难以消弭了。

    而且,因仙妤之事,润玉对这个天界都多出几分抗拒。

    他此生唯愿做一逍遥度日的散仙,如今,还要再加上一个仙妤。

    若他能达成所愿,便是天道慈悲、此生之幸。

    虽心中有事,但回到璇玑宫,润玉还是敏锐地发现室内物品摆放有异。

    他缓步转了一圈儿。若要细究,先前摆放在桌子上的书册歪了一角,而垫在书册下的锦盒里,收纳了他为仙妤画的全部画像。

    打开锦盒检查,布置在上面的结界并未被触动。

    润玉回头看向打开的窗,伸手将它合上,当做是自己多心。在走过干净的笔洗时脚步略顿,笔洗上还有清水未干。

    他将画像一张张摆出来,眼神柔柔落在上面,像蝴蝶落在一朵花的花瓣上。

    随后,他烧掉了所有画像,那火明明暗暗映在他漆黑的眼瞳里。

    第二日出门前,润玉特意紧闭门窗,再回来时,一切如常。

    而到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此。

    直到有一日他匆忙而去,动作仓促间并未将窗关紧。一阵风吹来,窗户开了一条缝隙,于是明媚天光便急切地挤进来,在地面投下调皮的影子。

    一只染了淡蓝指甲的素手轻轻将窗关上,阻断了照耀进来的阳光。

    润玉回来时,宫殿内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他走时是何模样,他回来时自然也无甚变化。

    润玉恍若未觉,自书架的隐秘夹层里取出一卷画轴,打开来,原是他最初所画的那幅画——它没有被烧掉,而是被精心装裱保存起来。

    画中人尚未点睛,润玉手边是青金石打磨的颜料。只是他右手空悬犹豫,迟迟不愿下笔。

    良久,他长叹一声,仿佛叹出所有心酸苦涩,那玉质的笔杆被他捏在手中,也染上一丝体温的温热。

    再放开时,随着画卷卷起,画中人看不见了,笔也变回玉的冰凉。

    砚台里盛着鲜艳的群青,只是有些太艳了,于是便慢慢干涸、黯淡下来。

    隔日,润玉出门后没再去省经阁,而是绕了一圈儿后,在靠在桌案侧的窗后站定。

    他看着树影倾斜的角度,数着时辰,在耳边听到室内传来极轻微的悉索声时,突然推开窗户。

    “咣当——”

    砚台摔在地上,碎成几瓣,干掉的颜料撒在地面,如同星屑。

    “我还在想,是哪位田螺姑娘……日日显灵,为润玉拾桌、关窗,现在又要去调配颜料。”

    那年轻的上神抬起墨黑的眼,分明是冷静的眼神,眼圈儿却红了。

    沉默,是今日的璇玑宫。

    仙妤面上平静,心中却惊涛骇浪——她本也只是脸上撑得住。

    索性一脚将碎掉的砚台踢进桌底,她一本正经纠正:“不是田螺,是蚌精。”

    “……噗。”润玉虽还红着眼眶,却被她一句话逗笑了。

    日日输送灵力,难道他还不知道她是什么吗?

    所以,这是……慌了?

    “我能进去吗?”他眨了眨眼,纤长睫毛轻颤如一尾蝶。

    仙妤拢了拢袖子:“这是你的宫室,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无需问我。”

    白衣的仙人轻轻巧巧从窗户那里翻进来,顺手关了窗:“我怕你跑了。”

    走近牵住她的手,润玉开口:“是你说的,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仙妤垂眸盯着他腰间的星石佩,没有说话,也没有将手抽离。

    于是润玉便理直气壮地牵着,问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虽有些寄人篱下的敏感,但润玉并无自卑之意。他知二人从前相熟,又因对仙妤心生欢喜,便也顾不得保持距离。

    而仙妤,则是完全意识不到,此情此景,对于如今的二人而言,有些亲密了。在她心中,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常态。

    如同往日场景重现,仙妤翻开润玉掌心,用手指慢慢写:“我为仙舆伞化形,仙者,长生迁去也,舆者,车盖也。我名仙妤,妤,美称也,指美玉,谓恩惠。”

    “不过,你要叫我仙仙。”

    “仙妤”谐音“鲜鱼”,从润玉口中喊出来,会让她想起当初阴影,她会想揍人。

    “仙仙。”他面上微红,轻唤一声,心中泛起一丝甜意,微笑道,“小仙表字润玉。”

    “嗯,我知道。”仙妤点头,却是叫他,“玉儿。”

    润玉面上更红,握拳置于唇边轻咳一声,移开眼去,另一只手却不愿放开。

    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仙妤终于道:“为什么不坐下,这样站着,很傻。”

    仿若触电一般,润玉松开她手,耳尖红到几乎滴血,后退一步,道:“那便坐下吧……我为你煮茶。”

    他化出茶壶茶盏,以星辉凝露入茶,茶香悠然。

    仙妤趁此把碎裂的砚台处理掉。

    她早将这屋子逛熟,取出新砚来,继续先前调配颜料的大业。

    “你画儿画得很好,把画卷取来,点上眼睛吧。”

    少量青金石,佐以蓝白色调不同的贝壳、珊瑚与珍珠粉末,最终得到与她的双眼几分相似的蓝来。

    “点了睛,仙仙会离开吗?”

    这问题问得有些痴了,惹得仙妤抬眼看他,一双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调配出来颜色的蓝眼睛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他的全部不安。

    仙妤回答:“你不是张僧繇,我也不是你画的龙。再说,这蓝色还差了几分,点了睛,也成不了真。”

    她本不愿待在天界,因为实在没好印象。可润玉说得可怜,仙妤看不得自己养的龙受委屈,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留就留下吧。

    不过——

    “我有些想念翎歌了。还记得吗?一直跟在我身边的白色海雕。”她看着润玉认真勾勒画中自己的眉眼,“也不知过去多少年,它又去了哪里。”

    “它哪里也没去,三千年来,它一直守在你的神像旁。”润玉说,“就在蓬莱阁。”

    “蓬莱……”仙妤微不可察一怔。

    她取来一只笔,饱蘸浓墨,在画卷空白处题了一首诗:

    太乙仙宫何处觅,蓬山路远渺茫间。

    归墟潮涌行云走,千载一瞬世事迁。

    跨越三千年时光,仙妤接过润玉递来的一盏茶:“我能复生,原赖你赠我的逆鳞保下我一缕残魂不灭。既然我有庙宇,可是为聚集香火?”

    “正是如此,这也是镇国神兽执夷找到的办法。”润玉全然没有说自己做了什么,“蓬莱阁建在龙脉上,三千年间,虽朝代多有更迭,那里的香火却从未断过,百姓们都记得你的恩。”

    “怪不得……”仙妤将喝完的茶杯放下,“我能苏醒,亦有天道眷顾。大道三千,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因为百姓们念着我,天道便也承认了我。”

    ——承认了她这,域外来客。

    所以降下功德,加上其余种种,得以让仙妤重见这六界大好风光。

    她面上缓缓绽开一抹微笑,百花便也要自惭形秽。

    温软的手抚摸过润玉微凉的脸庞,仙妤柔和了眉眼声音。

    “谢谢,辛苦你了,玉儿。”

新书推荐: 西京小酒肆经营指南 摘下月亮 [二战]长夜难明 咖啡有点忙 沉沦 月光玫瑰 与你共享岁月缱绻 言知有黎 遗憾携风远去 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