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黑云低压青城山时,阿牛哥正在抄屈原《九歌》的目次。

    他抬头看了眼暗下的天,好像高兴终于能开小差偷个闲,找了火引子啪嗒将厅里的蜡烛挨个点了个亮,温暖的火光照得屋子亮堂堂。

    这才重新跪坐在案前,眼睛盯着跳舞的焰火满是稀奇,娃娃脆声声地说:“观里真好,还有蜡烛。”

    小孩子对周遭环境的变化难免迟钝,看得见村里大家伙儿挤着住山上道观里,却不清楚其中的厉害,心思单纯地拿来对比说:

    “不像在村子里,一到晚上就跟泥鳅一样哪都乌漆麻黑。要是遇上阴天,成了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难受紧了。”

    扫地僧坐在不远处的榻上看经书,气定神闲搭话道:“观里未修葺前亦是如此,幼树跟着跑了几趟法事,屋里才算接不到上善。”

    “上善?”这称呼有意思,阿牛哥追问什么是上善。

    扫地僧捋了山羊胡,慈眉善目笑着跟他哈哈说:“是漏瓦里掉下来的水,她握在手心里跑来跟我说是上善。”

    不过是件普通得紧的小事,阿牛哥却笑得前仰后俯,“哈哈哈,真不愧是阿姐!书上说上善若水,原来说的是这水呐!”

    这活泼劲儿笑调动了阿牛哥的话匣子,兴致冲冲地指着刚挥了笔墨落下的目次《山鬼》,说:“在抄这篇前,我兀自觉得很配阿姐。等抄完后才觉着和阿姐一点都不搭

    ——她可不会像屈大夫写的那般乖乖住山上不下来。阿姐最是闲不住了,三天两头往村里赶。村里人也是顶喜欢她的,许多次了,我听人夸她仁义心怀天下,恨不得将书上所有讲的美好词都堆到她脑袋上。”

    阿牛哥说了一堆,却不见扫地僧搭腔,于是收敛了兴致,却还是忍不住多讲两句:“也不晓得阿姐什么时候归来,村子里的可盼着了。”

    这个问题问得好,扫地僧卷了轴子,轻描淡写地打了哑谜,说:“归来矣。”

    “……哦。”阿牛哥一撇嘴,肉乎乎的脸嘟嘟囔囔控诉:“又诓我,上次你还说兰阿姐不日就归呢。”

    接话的是外面叫唤着的过来人,急切得好似天要塌了:“不好啦观主!”

    王大父火烧火燎地闯了进来,带起一阵风吹得蜡烛火光歪斜,张嘴跟机关枪一样嗒嗒嗒地说:“观主!不好啦!村里几家人吵起来咯!有人闹腾得要把兰女郎抓去给东州兵抵罪嘞!”

    恰好能接得上话,听得阿牛哥一个惊坐起,也不管找错重点了,伸长的脖子跟大白鹅一般欣喜地问:“兰阿姐回来啦?!”

    “回来啦回来啦。”跺脚的王大父心急得嘴角都快燎起泡了,快言快语道:“这还不如别回来呢!”

    他半天讲不到点子上,给阿牛哥说得云里雾里不明白:“为何呐?”

    稳如泰山的扫地僧将阿牛哥按下去了,要他好好抄书;那边拂尘一挥领着王大父往外走:“细细说来,发生何事了。”

    “哎呀!就村里的那群蠹虫呗!我们瞧着近两天安静些,便估量风头大约是过去了。刘樵夫好歹也姓刘,想说去县里看看、能不能拉队军来收拾收拾这群东州兵。

    结果咋样咱也不晓得,单说人回来了,抱了一麻袋东西,讲是兰女郎给村里人带的小玩意儿。

    带回来那东西多少分不匀,吵到后面个把子眼红的人就怼着兰女郎吧啦了一堆,说要下山把人找到绑了送给东州兵赔礼道歉——”

    中途王大父实在没忍住,狠狠地啐了口痰,骂道:“他们这群没骨气的耙耳朵!当初女郎干好事时各个都夸她活神仙好童子,现在水一翻,倒显得自己几多无辜!”

    扫地僧没回话,先听到的是后院子乌泱泱一群人吵吵闹闹,哪个大嗓门的嚷嚷叫道:“她就是个祸患!天晓得她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来霍霍我们青城山的!!

    她没来之前,我们山里几多安稳!她一来倒好,搅得哪哪都不太平,打了赵小郎君、打了张啬夫,现在惹得东州兵占着咱们的田地不肯走!

    乡亲们哦,瞧这稻谷要打田,咱们不能总躲在要没米没盐有豺狼的地方吧?!不如听我一言,下去把她抓了交给那群天杀的东州兵,事儿不就了了吗?咱们勤快点回家,地里能赶上个好收成。”

    你看此人留着稀疏的小胡子,气势与话语蛊惑得很,被点到心坎里的好些人攥紧了拳头:前面给兰幼树扣得帽子是无关紧要的,但那田里的粮食确实极其重要。

    村里起早贪黑、宝贝田里的东西,看着那打过风雨的庄稼长出来,日子才有了盼头。

    打出沉默技能的吹鼓者见无人反驳自己的话,更是一鼓作气道:“我晓得大家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怕东州兵得了人不得收手是吧?诶呀,莫得事,咱们去找张啬夫可怜一下,他怎说也是老乡人,多赔点礼孝敬孝敬会向着咱的。

    而且这礼也不用咱们出,刚刘樵夫不是分出去一麻袋东西吗?我瞧里面玩意儿够稀奇,劳烦大家伙儿再拿出来、当是这兰女郎欠咱的了。”

    话说到此,但凡没跟他节奏走的,大约能品出他的腌臜心思了。

    奈何头脑清醒的终归是少数人,多数觉得小胡子说得不错,纷纷要求他们把东西拿出来当贿赂的礼。

    有人问到了阿牛哥的母亲陈氏面前,说她家得的东西多、得全拿出来。惹得陈氏给了个笑容,眼底全是轻蔑贬低的意味,说的话更是棉里藏针:

    “哎哟,我是无所谓的。不过有些是兰阿妹给家里小孩的,我总得问问阿牛哥的意见,否则岂不是和外面的人一样没脸皮的去抢小孩儿的东西了,是吧?”

    陈氏还是笑盈盈的模样,才像是想起来不慌不忙地说:“小子去跟老观主学字抄经了,刚不久王大父去请了。”

    请?请谁?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心里跟明镜儿一样清楚:请的当然不会是毛头小子阿牛哥,而是青城山老观主。

    说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也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现在他们不仅在屋檐下,又拿人家的吃人家的……

    氛围一时安静,赶来的王大父适时得了空,开了嗓子大吼一声:“都别吵吵!!听老观主说两句!”

    众人看扫地僧依旧从容,见过诸多浊浪污水的眼睛此刻依然平静得很,刚才的闹剧没有入他眼,苍苍沉稳地开声,不问前因没有劝解,单说:“若有人要下山,还请留心雨天山路不好走。”

    一言顶万语,堵得众人都不晓得如何开口才好,傻愣愣地看扫地僧低眉拂尘一挥,慢悠悠地添道:“若要歇着,便安生些,莫要扰了观里的清净。”

    修道人家虽静心尚水,也多有几分孤傲,就此事若要给什么反应,只觉得无聊透顶。他没什么好说的,并且笃定今晚是个平安夜。

    说完两句话,不再多言的扫地僧转身要走。他刚踏出院子,不意外地看到了躲在外面听墙角的阿牛哥。

    两人来了个四目相对,被发现的阿牛哥嘿嘿一笑,很扭捏地放下了爪子,孩童的脸上写满乖巧听训,倒是有几分像兰幼树。

    这模样让扫地僧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慈眉善目地笑了说:“回去吧,莫落下你今日的功课。”

    听墙角,但听了个寂寞的阿牛哥松了口气,稚嫩的脸上可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跟在身后蹦蹦跳跳地跟扫地僧回到了堂前。

    阿牛哥以为老观主会继续回去读那未完的经书,却不想是两个人拼了书案,扫地僧揩了笔墨写字。

    不同于先前的鬼画桃符,此时是正儿八经地写字,墨水晕开糙纸,字句一挥而就,完了便将纸条装入笺封当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唬得阿牛哥一愣一愣的。勿消说老观主在写书,他眼睛带着小脑袋瓜子探来探去想看里面内容是甚。

    “角木蛟升,见龙在田。”

    ……阿牛哥挠了挠头,感觉好像是要长脑袋了,八字二典他大约是晓得:东方苍龙七宿第一星名曰角木蛟、易经·乾卦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奈何合在一块儿便云里雾里不知所言。

    蜀地风靡谶纬之学,住在山上的日子里他见过老观主登台望星、或者烧卜断辞,于是雾里寻路的阿牛哥试探性地开口直问道:“观主是在为谁占卦取爻呢?”

    说话间,扫地僧已再写好一封书装笺,未拿“天机不可泄露”来糊弄他,而是坦荡直言地说:“兰幼树。”

    “阿姐?”此回答还不如糊弄他呢,阿牛哥头上不解的云团又加重了几层,眼睛眉毛纠结一团,不得要点的又问:“若是批给阿姐的,写一张不就可?为何要一式多份呢?”

    扫地僧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捋着花白长胡子,洗净铅华的清澈眼睛里显得几分狡黠:“因这并非是给幼树的。”

    身为青城山顶有资质的老观主,他的威望不仅是在山下百姓之中,更在修道士族之间;而这批条自是给他们的。如今益州易主,是否追随、如何追随可大有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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