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绿姨娘自那日到过书房后,久不出门,人也安静了许多。

    燕倾到时,她正教卫文逸写字。

    绿园虽小,也有正房三间,厢房一面,建有连廊相通,母子两个在廊下摆着桌椅,手边摆着精致点心,一旁就是一丛茂密的芭蕉,看着颇为惬意。

    王夫人不曾委屈她母子,这是世家的教养。

    卫文逸见燕倾来,他一向喜欢亲近这个姐姐,兴奋地扔了笔跑上前,抱着燕倾的手摇着道:“阿姐,你多日不来看我了。”

    他待燕倾还像以前,燕倾看他却已心境不同。

    前世里开始几年,她一心寻这个弟弟,要为卫家保住骨血,最后两年心中虽起了疑虑,到底未曾见着绿姨娘本人,不敢轻易下判断。

    而今重生归来,绿姨娘一早露了马脚,她心中的怀疑就多了起来。

    见卫文逸过来,她摸着他的头哄道:“你先去跟梓叶姐姐出去玩,我与你姨娘说完话就来找你。”

    卫文逸高兴地一跳,抓着梓叶便跑了。

    他们出了院门,绿姨娘就紧张起来,眼神慌乱向燕倾屈膝:“女郎,文逸他不曾做错什么,有什么事都是大人的,别牵累他。”

    “姨娘说,大人有什么事?”燕倾不紧不慢走到廊下,坐在卫文逸刚才坐过的地方,浅笑着看向绿姨娘。

    绿姨娘站着,明明是她在俯视燕倾,她却莫名觉得,这个女公子气势与往常不同了。

    她咬唇沉默了一瞬,才侧头垂眸,低声道:“女郎说的是,夫人不曾薄待我们,是婢妾瞎操心了。”

    不管发生什么,只咬定是后院妻妾相争,那日她在书房说的话,就不会成为把柄。

    绿姨娘将那日之事在心中过了一个来回,确认没有纰漏,胆子就大起来。

    燕倾见她肩膀放松下来,翻着案上字纸微笑:“姨娘教得用心,离正经师傅却差了些。我连日有事,险些忘了文逸,今日就是来跟姨娘说,外院已请了先生,这就将文逸挪出去吧。”

    说着,她便站了起来。

    绿姨娘大惊:“小娘子,夫人没有吩咐,你不能这么做。”

    燕倾回头看她被柘枝挡住,轻笑着未说话。

    柘枝却道:“姨娘,您安静呆着,小娘子不会薄待了小公子,那是她亲兄弟。”

    绿姨娘看着燕倾脚步轻挪出了绿园的门,跌坐在椅子上。

    过一会,点珠走来,道:“姨娘,去长巷与郎君说一声吧。女郎看着像怀疑您了。”

    绿姨娘抬头,眼中闪过厉色。

    燕倾回到欢宜园院,陪卫文逸玩了一会儿投壶,轻声漫语哄他:“你姨娘忧心你的学业,阿姐替你请了正经师傅,往后就住在阿姐这里,白天去外书房学习,可好?”

    卫文逸见这个安排新鲜,笑着应到:“那阿姐,我一天都要念书吗?梓叶姐姐陪不陪我?我想姨娘的时候,能回去陪她么?”

    燕倾道:“念书、学骑射,师傅和梓叶都能陪着你,你想姨娘了,阿姐就带你回去看她。”

    卫文逸笑着答应了,当日就安置在欢宜院中。

    燕倾放下一桩心事,等待绿姨娘出招。儿子被带走,她或许会做些什么。

    正思索间,听到外面传来卫昭的声音:“妹妹做什么呢?”

    透过雕花窗棂向外看,就见卫昭神采奕奕踏进院门,阳光将他勾勒出一个金色的剪影,连影子都带着跃动。

    燕倾将紫毫笔在砚台上一舔,搁在笔架石上,起身迎他。

    走近了,却见他一身月白衣衫染了灰尘,燕倾仔细打量他两眼,看他头发也散了,眼角还刮了些青紫,问到:“阿兄去演武场了?”

    卫昭将衣衫扑打两下,不好意思地笑笑:“跟柴宜歌打了一架,妹妹让柘枝姐姐煮些鸡子儿来,剥了壳给我滚一滚,免得阿娘看到又要责怪。”

    他小时候打架,常找燕倾善后,已是熟门熟路。果然柘枝听到,就去煮鸡子儿。

    燕倾听见他说柴宜歌,心中一震。

    柴宜歌,当今平齐王世子,少年时被送入东都洛阳,名为学习,实为质子。

    平齐王是先皇的结拜兄弟,作为唯一的异姓王,为燕国守护东北方向,震慑东齐。先皇故去后,当今天子慕容炆及忌惮平齐王手中兵权,又不得不用他,便以保护、督促之名,将柴宜歌招了回来。

    平齐王膝下三子,只柴宜歌为王妃亲生,当日情形,使者已到封地,他不放也得放,具体情形早已不可考。

    这位跟跟随使者回来的世子,不到一个月就顶替了洛阳城中各大纨绔,成为有名的小霸王。

    可是这位世子绝不简单。

    燕倾前世,曾遇到柴世子借道汝阳。

    那时天下大乱,外有东齐大举进攻,内有民乱四起,继而各地节度使割据称王,京都洛阳被几波人血洗,大燕天下实则已名存实亡。

    后来平齐王柴文远亦在淮阳府称帝,渐渐成为最大的一股势力。

    柴文远过世后,世子柴宜歌也上位称帝,大燕朝廷自然不认,官方还是叫他平齐王。

    此后他率大军剑指洛阳,经过汝阳时欲招揽慕容止。

    慕容止皇室宗亲,怎肯叛国投敌,不过为了汝阳一方安定,到底未曾反抗,借道给他出境。

    势不可逆,慕容止当日便叹这天下有德者居之,预料再打下去,约莫就是柴家占了天下。

    燕倾恍惚想起,自己前世身灭之时,似乎听到一声“平齐王昨日登了大宝”,竟不知是幻是真。

    此时听卫昭提起他,忽然意识到,若能结交这位柴世子,何愁应付不了天家的阴谋!

    燕倾激动地站起身,在房中走了两圈,又不由回忆起前世之事。

    柴宜歌手下,似乎有几员大将,翁官老、段奕、韩铁虎、宇文长林……或为谋士,或为将领,都是当时鼎鼎有名的人物。

    这些人,当下可曾归顺柴宜歌?

    燕倾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是了,除却当今朝堂有影响力的臣子,她还该关注将来乘势而起的那些人,还有无涯道长,也可早一步去寻!

    若先他一步招揽了这些人,卫家渡过眼前难关,未来就更稳当了。

    “妹妹帮我看看,伤处可还看得出来?妹妹?”

    卫昭已经拿剥了壳的鸡子在脸上滚了许久,没有注意到燕倾走神,连声唤她。

    燕倾回头一看,只见桌上缠枝玉盘里已放了六七颗被他滚凉的鸡子,上前扳着他的脸查看,半晌方说:“不大看得出了,哥哥先回房,用膳时天色暗,阿娘就注意不到了。”

    见卫昭喜滋滋要告辞,燕倾忙叫住他:“阿兄与柴世子打架之事,可需要善后?倘若日后生了龌龊就不好了。”

    卫昭不在意地摆摆手:“不必担心,我们是切磋,早说好了,过几日还要再会呢。”

    怕妹妹误会他结交纨绔,他又补充道:“柴宜歌这人没什么架子,除了爱与人切磋,好喝酒,好跟人打赌,没别的毛病。外头传他是纨绔中的纨绔,妹妹不要信,也莫跟阿娘说啊。”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燕倾点头,问到:“阿兄与他约的哪天?带我也去长长见识吧。”

    卫昭难得见她愿意往外跑,高兴不迭:“那自然好,妹妹也该多交些朋友,省得闷出病来。”

    一时梓叶进来,卫昭就点头出门去了。

    今日无事,梓叶粘了知了串起来哄卫文逸,看知了扇着翅膀像个小扇子,拎在手中来给燕倾看:“小娘子,你看这知了,放在眼前还有些凉风呢。”

    燕倾莞尔,这丫头还是孩子心性呢。

    她招手让梓叶靠近,两个人头抵着头,梓叶以为她要凑近了看知了,正要问她认不认得公、母。

    不料她压低声音说:“你去查几个人。”将柴宜歌属下有名有姓的人报了十来个出来。

    这下子梓叶精神了,将知了丢给了正在院中戏鱼的绫儿、缎儿,脚点在鱼缸沿上,几个弹跳间攀上墙头,转眼就不见了。

    卫文逸在院中兴奋地跳着叫道:“梓叶姐姐,你回来教我!”

    丫头们习以为常,接了那知了继续逗他。

    过两日,果然卫昭就带着燕倾出去会柴宜歌。

    柴宜歌是正儿八经的平齐王世子,未来的平齐王。虽然慕容炆及忌惮他父子,想要将他养废,然他与平齐王柴文远却一直暗中联络,柴文远也派了数人暗中教他权谋、为他办事。

    父子两人对如何应付慕容家有自己的默契,柴宜歌面上不得不装个浪荡子。

    他在洛阳住了十几年,时间倏忽如白驹过隙,如今该有三十岁许了,竟然还跟二十啷当的卫昭打架,胸中城府委实深不可测。

    他与卫昭约了野外赛马、切磋武艺,见卫昭带了人来,他就歪在竹椅上,将口中冰梅子的核儿吐在侍女手心,笑道:“卫大郎,你前日输了不够,今日还要带着小娘子来看你丢人现眼,我真是小瞧了你的脸皮。”

    燕倾观他,一把年纪穿着红衫,折扇在手中随意摇着,一副狂浪样子,可看向她的眼却满含精光,三十几岁的人身形依然劲瘦,可见极有节制。

    这的确是她前世有一面之缘的那位天选之子。

    卫昭见柴宜歌问,与他道:“这是舍妹,不许调笑。”生怕他平日浪荡做派作在燕倾身上。

    燕倾从旁施礼:“打扰柴世子,因我一向病在家中,家兄带我出来透透风。”不再多话。

    柴宜歌挑眉一笑,道:“卫大郎的妹妹,自然也当本世子的妹妹看待。你倒来评一评,本世子与你兄长谁厉害。”

    说着他便起身,抢先搭弓将一簇箭射了出去——虽未脱靶,也差不多了。

    “哎哟,这是试靶,算不得数。”

    这一次,他们便算相识了。

    第二日卫昭又与他约了一场,燕倾跟着与柴宜歌见了第二回。

    柴宜歌这次见燕倾,愈发轻佻,支使燕倾做这做那,还道:“妹妹长得好看,往日却无人传颂,真是可惜了。”

    不意燕倾既不扭捏,也不由着他支使,就安静待在一旁。他觉得没趣儿,过一会儿就不理她了。

    又过几日,外头就有了传言,卫家女郎好手段,弃掉一个云阳王世子,转眼攀上另一位世子。

    慕容止自然也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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