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

    从慕容止办差回来,朝堂上便刮起了一股邪风。

    先是几个御前近臣,频频于宫城内传播云阳王世子长夏门内“看客如云,呼声绊马”,说他是民心所向,继而有人奏请天子过继、国朝早日立储,转天就接连几人举荐云阳王。

    太子薨,天子无后,宗室辈分合适可过继的适龄男子数十人,缘何都奏请天子过继云阳王?

    这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烤了。

    云阳王一向不上朝,能有什么好夸,就夸他养了个好儿子,越发将慕容止捧起来。

    云阳王府外排了一长队递拜帖的人,云阳王去医馆、垂钓,哪儿都被人堵,慕容止散朝、上衙,各种赞誉不绝于耳。

    “世子天资英伟,谋略非凡。”姑且认为是好意。

    “世子文韬武略,贤比尧舜,功在千秋……”这样夸就分明是恶意了。

    天子尚不敢说贤比尧舜,慕容止何德何能?

    他是个冷静谦和的人,虽怀有治国之志,却都在一个合乎君子之道的范畴内。这一两年内,他偶尔会生出“皇叔祖任性,但愿新君仁慈宽厚”的想法,也从没想过自己做这“新君”。

    连尚书令都在腹诽天子“昏聩”,慕容止却只肯评“任性”二字,可见其人品。

    风波乍起,着实恼人。

    慕容止冷眼看了几天,心中有了应对之策,这日下衙便约了谢济帆去皇城外的酒楼,吩咐他召集己方的几员干将前来议事。

    谢济帆也正要找他,见面未等坐定,先道:“你知不知道卫家小娘子跟姓柴的好上了?”

    他们说姓柴的,自然单指柴宜歌。

    如谢济帆这些一心建功立业的贵族青年,无论如何也瞧不上柴宜歌这等纨绔。是以他听人说了卫、柴之事,第一反应就是替慕容止抱不平。

    他说了上面的话,虽见慕容止面色不虞,仍道:“转身就与柴宜歌那种人混在一起,白费了你的心。”

    慕容止站立窗前,看向旌善坊卫府方向,两处相隔一条洛水,水上游船往来,平白拉远了距离。

    他听着谢济帆将近日所闻讲来,无意识抚着手腕上一条沉香串珠,缓缓道:“柴世子绝不简单,与他相交恐有麻烦,我会与倾倾再谈谈。”

    谢济帆气得捶墙:“我是说这个吗?我是要你莫为了她伤神了!她和柴……”

    慕容止眼神冷下来:“我和她的事,与任何人都无关。”

    他和她之间纵有问题,也不会是因为外人,将柴宜歌与燕倾放在一起说,本就是笑话。

    两人沉默了片刻,慕容止踱步桌前,拈起茶盏在手上转了片刻,缓缓入口。

    谢济帆看着他将茶盏搁在桌上,手指骨节泛白,叹了一口气又与他斟满,问到:“今日约我,有什么事要做?”

    慕容止斜靠在圈椅上,缓声道:“过继与立储之事,风声不对。我有些主意,你约几个人晚上详谈。”

    谢济帆沉默片刻,问到:“形势固然可疑,你……便真没想过……”那个位子吗?

    他是慕容止的好友,亦算他的僚属,若云阳王过继,慕容止便是皇太孙,按着这条路走下去,他们一派前景不可限量。

    慕容止面色平静看向谢济帆,道:“济帆,你可知我此次去忻州赈灾、修河,最大的感触是什么?是百姓不易,一地之治理不易……”

    他到忻州之时,哀鸿遍野,饿殍满地,各处村镇、街道,全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唯一活下去的希望是官府。

    忻州官员不可谓不勤勉,然手中无粮左支右绌,见他带着赈灾粮草去了,长史、别驾嚎啕痛哭,哭接连一个月不曾得到朝廷信息,哭治下百姓十去其三。

    他花五天分派了粮草,亲自带人清淤、筑堤两个月,回来时忻州局势不过初定,修养生息恢复过去的状态至少要两年。

    “……我不惮承担更多的责任,可眼前局面复杂,背后不知有多少谋算,皇室不谐则百姓不安,不争为好。”

    谢济帆不置可否,只以他的意见为尊,两人计议定,就要起身。

    却听门外传来一道极为熟悉的细腻声音:“柴世子,若为了段奕的事,就不必再说了。我为他娘两个花了钱,段壮士应了跟我十年,如今就是我的人。”

    接着又一道耳熟的声音,带着浮浪轻佻:“卫家妹子,咱们分什么彼此,你娇滴滴一个闺秀用他做什么,给了哥哥吧。”

    慕容止脸色忽变,疾步上前推开门,叫了一声:“倾倾。”

    燕倾猛地转头。

    眼前的女郎身着水色襦裙,肌肤胜雪,桃腮泛红,回头时一双凤眸忽闪,眉间带着讶然,更显得比平日活泼。

    因看见最熟悉的人,她一瞬间似乎有一种被人撞破的窘迫,于是迅速垂下眼眸,低低叫了声:“表哥。”

    慕容止正要应答,却见柴宜歌进了一步,挤开柘枝与她并肩,摇头晃脑道:“哎哟不对,你怎喊他哥哥,不肯喊我哥哥?你们两家何时有亲了?不妥,不妥。”

    燕倾抬头,看见对面的青年轻蹙着眉。

    他生得儒雅,气质温文,眉目舒朗恬淡,便是这样也看不出多少恼意,却更叫她的心都揪起来。

    此情此景,确实不很妥当,燕倾咬唇。

    慕容止对柴宜歌微微点头,柔声道:“倾倾,借一步说话。”

    燕倾抬头看一眼柴宜歌,再看向慕容止,缓缓点头。

    谢济帆一错身,将她让进他们这间茶室,上前揽住柴宜歌,笑道:“柴世子,多日不见,隔壁喝茶,小谢我请你。”

    柴宜歌嗤笑一声,随他去了。

    茶室的门关上,便只剩慕容止与燕倾二人。

    燕倾张口解释:“街上撞见柴世子,因我救了个人,是他想要的,才一直跟着我。”

    慕容止垂眸看她,低低嗯了一声,片刻才叹道:“倾倾,背后说人不好,然……柴世子胸有丘壑,他的事不像表面看的简单,与他远一些吧。”

    慕容止确实敏锐。

    按照曾经的轨迹,柴宜歌一年后逃离,留在洛阳平齐王府的下人以及他平日要好的朋友很多受到牵连。

    燕倾不知未来事情会否变化,此刻却很希望搭上柴宜歌这条船,本能答到:“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话出口才觉得几近敷衍,不由鼓着嘴抬头看他。

    慕容止静静与她对望,小娘子眼中汪着清泉,褪了天真柔情,带上更复杂的情绪,像一只青涩的桃子渐渐转得嫣红。

    她有了自己的主意。

    半晌,他点头:“好。”

    两人自上回不欢而散,第一次离这么近,燕倾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味,不由瞥向他的腕间。

    长袖遮掩处应该有一串沉香珠,是她一颗一颗磨了串好的,一年前送了他做冠礼。

    革带上挂着一只竹青色荷包,是她今年新绣的。

    他身上到处是她留下痕迹,如今却只有这一声“好”,这本是她想要的,她却又有些怅然。

    母亲与挽云都道:“伤了他的心,往后可挽回不了了。”她此刻才意识到,或许这会成为真的。

    两人默默相对,忽然同时开口:

    “我们……”

    “表哥,我走了”

    慕容止愣了一瞬,垂下眼道:“好。”

    至晚,换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慕容止、谢济帆等人碰面。

    座中是六部几个中级官吏,都是平时不显山露水却顶着实差的人。

    礼部一个主事上来将慕容止的困局道破:“郑伯克段于鄢,捧杀毒计着实难敌。”

    “所以更需含藏、退让。”司农寺的这位葛寺丞老成持重。

    吏部员外郎接口道:“那些人,无非怕天子当真属意世子。世子,您自己……”

    慕容止居中坐着,灯烛下愈显轮廓分明、眉目如画,眼看意见纷纭,他浅浅一笑:“树欲静风不止,该让这股风早日停下才好。”

    “若有别的大事发生,大伙就能忘了这事儿。”

    “朝上日日有大事,天子寿辰、建安侯被参,却都不及过继、立储惹人瞩目。”

    谢济帆看着时机成熟,接道:“不若,我等也力荐一位王爷?”

    这便是慕容止的主意。他固然宁静淡泊,却并不忍让愚蠢,将水搅浑不为伤人,只为自保,但愿对方知难而退。

    “正是,将水搅浑就好了。”众人振奋,都觉得终于替他想了一条好计策。

    就着这个思路往下去,便将大燕几位王爷家都盘了一遍。

    晋王,先皇遗腹子,天子异母弟,时年二十又二,有传言太子之死与他有关,然传言不可考。

    丹阳王,天子亲侄,三十五岁。当年天子未生太子之时,曾将他养在宫中,受的是皇储的教育,按说最有机会。

    云阳王是天子堂侄,关系要远一层。

    丹阳王本人还有几个兄弟,云阳王亦有两弟,其余再远枝的郡王十来人,都是可过继的同辈人。

    众人数到这里,都觉得上折子夸一夸丹阳王与几位郡王是个好主意,若时机恰当,也可请立晋王为皇太弟。

    主意打定,众人便接连悄然离去,连夜串联去了。

    慕容止待到最后,三更的梆子响过之后才从后门出来。

    夜风微凉,隔壁小楼上传来乐女的声音:“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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