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

    寿宴前五天,天子下了征召令,再召天下能人、术士。

    燕倾一听卫昭提起此事,便出门去长巷,无涯道长还在她那小院呢。

    慕容炆及信道,从他幼年得一道士治病开始,皇太子薨逝后,他更变本加厉崇道问仙。

    过去一年,尊道令下了两回,宫中陆续养的道士、道童已有两百余名,可惜这些人施了两年法也未能将太子带回来。慕容炆及只觉得没找到“真人”,于是再次下令。

    此令一出,洛阳及周边州府顷刻就有上百人涌来,都拿着正经的道士度牒,想要攀上这青云之路。

    上一世无涯道长便是此时到了宫门口,三寸不烂之舌将慕容炆及招魂之举喷得狗血淋头,又对同行大放厥词:“助纣为虐”、“老道一个顶你们一百”种种。

    随即无涯挨了同行一顿好打,慕容炆及震怒,下令将他寄身的道观移平了,后来不知怎么又偏要用他,将他强掳进宫,令他想出让太子转世的法子。

    无涯就一天一个法子折腾,虽不要童子、胎器,大大让京中百姓叫好,却又折腾着建道观、寻灵药,引着天子练道术,最后又说要封禅。

    总之折腾了两年,若非天子突然暴毙,他就要死在宫中了。

    燕倾今日便是要去阻止他。

    到了长巷,家里只有段母和无涯道长在,王师傅不知去了哪里,段奕和翁官老则去找“生财之道”了。

    小院中近来没有新人,无涯道长住在西侧间很是自得,见燕倾来了,树荫底下微微睁开眼又闭上了,老人家还翻了个身。

    燕倾前两天要拜他为师,被他拒了,老头儿心里还怕着。

    燕倾喊了一声:“师傅。”

    无涯道不应,她又喊了一声:“道长。”

    无涯才翘一翘嘴角,起身长舒,开口道:“小女娘聒噪,吵了老道好眠。莫要叫我师傅了,你我不该此时结缘。”

    燕倾缓缓接道:“是,师傅此时应该去宫门口骂人了,天子该中计将您掳走,你我在四年后结缘。”

    无涯道长眼中精光一闪:“丫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祖师爷在上,他有意去宫门口撞个机会,可没跟人讲过。

    “天道轮回,万物有数,心存正道,可寻缘机。是书记载逆转乾坤之法……观天象,察阴阳……”

    无涯道长随身携带着师门秘籍《易天录》,这本书的序,他早已倒背如流。

    他手指快如闪电搭在燕倾腕上,脉搏跳动、气息流转,果真是练过本门心法的,只是练得不怎样。

    他师傅,可没有别的徒弟。这女郎言辞、面相,竟真是逆天改命之人!

    无涯道长一脚绊住,跌回躺椅上。

    过了许久,他才问到:“丫头,你还知道什么?”

    “师傅,您该明白我不能多说。唯有一件——师傅莫去宫门口了,您指望着天子用了您能放弃那些邪术。其实后来,京中固然好了,京郊却有许多村子失了童子、村女……”

    无涯道长怔怔。

    过了一会才道:“不去了,你让我好好想想。还有,心法练得忒差,过阵子你来,我重新教你。”

    燕倾喜出望外,向他重重点头。

    见他又闭了眼,她才转身出了长巷,向坊门口走去。

    此坊狭窄,马车进来不好转弯,是以她主仆是步行。转过几条巷子,离着坊门只剩两百来步,梓叶忽然小声说:“不对劲,小娘子停下。”

    燕倾步子一顿,却已来不及了,旁边荒宅里忽然冲出十来个带刀蒙面之人,三两下冲到她主仆身前。

    梓叶见来者不善,一跃挡在燕倾前面,腰间抽出软剑,瞬间挥了几十下。

    柘枝身上没有功夫,也未经过这种情势,只觉得手脚发软,却也张手把燕倾挡在身后,脱口而出:“小娘子,婢子与梓叶挡着,你往回跑。”

    对面为首之人见她三人站位,立刻打了几个手势,将手下分散开来,几人围攻梓叶,他带头向燕倾冲去。

    刀光劈来,柘枝只觉得今日要丧命于此了。

    不想电光火石间,她已被一只手拉到身后,燕倾带着她左冲右突,迅速将她带出了包围,并大声嘱咐:“往天街跑,去找京兆府的府兵和南衙禁卫。”

    柘枝完全凭着本能向坊门跑去,一边跑一遍忍不住回头望,只见燕倾冲了回去救梓叶,可她只是身姿灵活,并不会拳脚,堪堪有几刀顺着她的身体砍过去。

    “快来人,救命!救命!”她很快冲到了坊门处,驻足大喊。

    慕容止便是此时被引来的。

    按照“郎君”的计划,十个武士瞬间就可将燕倾主仆击杀,随即有人将慕容止引到此处,死无对证,凶手不是他也成了他。

    到时候外面一传,说他因爱生恨杀了卫氏女郎。

    看他还“贤比尧舜”、“功在千秋”,看他还过继!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此时情形千钧一发,慕容止身影如流星般掠过,顷刻已将燕倾笼在身边。他手中长剑闪着寒光,与梓叶合力,与对面之人缠斗在一起。

    开始还堪堪打个平手,不过一刻三人再次力有不支,慕容止护着燕倾,施展不开,很快肩上被人一刀划过,瞬间血染白衣。

    他闷哼一声,见燕倾回头,强忍疼痛一笑:“无事。你顾好自己。”

    说话间,又有一刀向燕倾砍来,他眼中大骇,一转身挡在燕倾前面,将她裹在怀中,后背上瞬间又被划了一刀。

    京兆府兵终于姗姗来迟,蒙面人见事有不谐,打个呼哨一转眼就消失在巷内。

    燕倾撑了这么久,见救兵已至,不知怎么晕了过去。

    慕容止就在她身侧,见此长臂一伸揽她入怀,手中长剑“当啷”扔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掌中的身躯瘦弱不堪,远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两个月前他出门时,还曾将她拥在怀中,那时的少女骨肉匀停,如软玉温香,此刻却轻了许多,手臂能感觉到她背上细瘦的骨头,他抱着她忍不住心惊。

    卫府是怎么养她的!

    四人重新回到长巷小院。无涯道长原本在感怀“天地浩渺,造化神奇”,见血糊糊三四个人推门进来,急忙跳起来。

    手在燕倾腕间、脖上一搭,叹气道:“没毛病,饿的。”又自言自语,“可见天机不可泄露,一出门就遭了灾,都是为我啊。”

    (道长,倒也不是)

    慕容止长眉微拧,看向柘枝:“你们小娘子为何会饿到?”

    柘枝抿嘴,为难道:“一个月前小娘子病了一场,醒来就变了个样子。这些日子她总是闷闷不乐,外面看着好,其实饭也吃不下了。她怕夫人担心,还让婢子瞒着。”柘枝说着就哭了。

    慕容止又问:“可还发生了其他事?”柘枝摇头。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作罢。

    一时老道士端来蜜水,燕倾被慕容止揽在身前喂了一碗,缓缓睁开眼睛,懵懂间轻轻叫了声:“至善哥哥。”

    慕容止面上露出喜色:“我在。”修长的手握紧了她的手臂。

    燕倾缓了缓,似乎渐渐清醒了,看到自己半躺在他怀中,便要挣扎出去。

    慕容止紧紧揽着她。

    他身上温热的、熟悉的气息萦绕着燕倾,她心中一软,慢慢放软了身体。

    慕容止感受到她的变化,愈发贪恋这片刻的安宁,女郎发顶散着薄荷清香,他的心咚咚跳得杂乱。

    他下颌在她头发上微微蹭了蹭,缓缓开口:“倾倾,什么人要对你痛下杀手?你可有想法?”

    燕倾却问:“……表哥为何在此?”

    慕容止一顿,道:“晨间接了一件差使,要往南城走一趟,不想路上叫人抢了荷包……”

    他手中,安静躺着一枚竹青色荷包,已沾了血色。

    燕倾心中一惊,将他浑身一扫,才发觉他臂上伤口还未包扎。

    她心里发疼,一咬唇肉,忍不住开口抱怨:“慕容止,你能不能顾一下你自己!”

    话音一落,她忽然怔住了,这是她前世偶尔会说的话。

    嫁给他之后,他忙于政务废寝忘食,她便是这样在后衙训他的,那时他便会冲她一笑,温柔应一声:“倾倾顾我就好。”

    慕容止也愣了,他的记忆中,燕倾向来腼腆柔弱,从未直呼过他的姓名,“表哥”、“止哥哥”、“至善哥哥”,从小到大,她就是这样称呼他的。

    这一声“慕容止”,竟叫他听出无限柔情。

    简直疯了,他将燕倾紧紧抱住,哽咽道:“倾倾,你再喊一声。”

    燕倾……

    燕倾抿着嘴一句话不肯再说,从梓叶手中接过布条,挑起慕容止衣袖为他上药,一圈一圈将布条替他缠在臂上。

    无涯道长端着水盆进来,看得直牙疼,不忘问一句:“年轻人,背上那伤还治不治了?”

    燕倾这才知道慕容止背上也带了伤,坐在他身前,手自然往他身后探去。

    这样一来就像主动抱住了慕容止,慕容止微微垂眸。

    燕倾摸到他背上的湿热,急忙起身绕到他身后,却见他一身白衫裂了长长一道,背上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划了半尺多长的口子,还在不断渗出血。

    要给他包扎、上药,就得脱了衣衫,莫说两人已退了婚,便是正常定亲的男女也不妥当。

    燕倾转头看着无涯道长道:“师傅,您给他……”

    慕容止心里一动,抬眼淡笑着看向无涯道长,无涯连连摆手:“老道不干这伺候人的活儿。”

    燕倾全然不知无涯心里一哆嗦。

    她虑着慕容止向来是君子谦谦,端方守礼,为难地看向他。

    慕容止敛眸低声道:“倾倾,劳烦你。”

    燕倾只得向柘枝、梓叶道:“那,你俩放下东西,先出去吧。”

    这回是柘枝觉得不大妥当,犹犹豫豫站在窗边,反而梓叶笑嘻嘻拉着她的手:“快走快走,误了给世子治伤,烧起来算谁的。”

    无涯道长默念:带我一个。

    众人掩门出去,慕容止任燕倾给他半褪衣衫,感觉到女郎的手抚在背上,他浑身一僵。

    他担心燕倾对着伤口自责,有意轻松道:“倾倾,不疼。”

    身后眼泪滴下,烫得他肩膀一缩。

    燕倾一边给他上药,一边低低道:“你往后多顾着自己,再不可这样了。”

    “是,我听倾倾的。”可若你遇危险,我岂会坐视。

    慕容止想着今日之险,问她:“引我来的人,不像好意让我救你,倒像是一方有意让你……受伤,一方引了我来陷害。不知这人为何同时针对卫府、云阳王府。”

    燕倾手中一顿,未答他。

    从她将卫文逸接到身边,已过了近十天,绿姨娘除了当时闹过,此后再未哭闹,也没吵着来看文逸。

    梓叶将门上交代了数遍,婆子们都道守得很严,绝没看姨娘出去过。

    可燕倾知道,该回去审一审绿姨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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