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苑

    澄园。

    送走了陆淮,苏氏不禁长叹一声,一手撑着额头,罕见地露出了一抹疲惫之色。

    这安宁还没一刻,陆景就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内,里里外外找了一番:“阿妤呢?”

    未能在正屋里找到宁妤的身影,陆景不满地问:“母亲明知我早就相中阿妤,怎能因他陆淮一句话就将阿妤给了他?”

    没了外人在场,苏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你但凡能争点气,房中少传出那些腌臜事,你父亲何至于会将他从落霞谷召回府,还让他成了世子?”

    她半辈子都在这国公府里执掌中馈,好不容易为国公爷再添了个儿子,结果这到手的世子之位却成为了别人的囊中物,这让她怎能不怨?

    陆景心虚地低下头,苏氏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不过他虽暂时得了世子的身份,但当年我既有法子当上国公府夫人,而今也定会让你当上世子。”

    “秋言。”她扬声唤道。

    大门“嘎吱——”一声从外被打开。

    秋言低垂着头,恭敬地走进正厅中朝二人行礼。

    看着眼前乖顺听话的少女,苏氏心头的愠意缓上了几分。

    到底是自小养在自己身边的丫头,如今又要派她去听雪苑做事,苏氏不能不多疼她一些。

    苏氏朝她招了招手,待秋言走上前来,她便将自己手腕上的玲珑翡翠镯取下,放在她手心里。

    “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要把你送到淮儿院里,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苏氏做了多年的当家主母,深谙御下之道。虽说平日里她为了自己在外的好名声,也从未苛待过这些丫鬟,但到了用人之际,她仍需加些筹码。

    这只玲珑翡翠镯翠绿通透,一眼便知其价值不菲。秋言暗暗摩挲着玉镯上的纹理,低头佯装推辞道:“夫人对奴婢和奴婢的母亲有恩,这镯子太贵重了,奴婢受之有愧。”

    苏氏勾起唇角,将翡翠镯戴在秋言素白的手腕上,不经意地问:“你如今有十六了吧?”

    “是,夫人。”

    “可有意中人?”

    “没有。”秋言摇头。

    “那你觉得,淮儿如何?”

    秋言心知夫人的用意,脑海中下意识忆起方才雨中世子似与宁妤相拥那幕。既然宁妤那样的出身,也能得到世子的青睐,那她又何尝不可?

    心中虽这般想着,她面上却不能显露。

    “奴婢……配不上世子……”秋言喏喏道,脸颊不自觉变得绯红。

    苏氏见她这模样,心中已是了然。

    她笑着摆了摆手,秋言躬身行礼,掩门而出。耳边却回荡着苏氏的那句:“若你能入了淮儿的眼,我便将你抬为贵妾。”

    像她这样的婢子,能成为公子的通房已是莫大的恩赐,更遑论是贵妾。

    她无意识攥紧手腕上的玉镯,油然生出一个念头。

    -

    刚修葺整理好的听雪苑暂时只有三两个下人在庭院中打扫。陆淮身量颀长,步履匆匆。这一路上宁妤刚追上他的脚步,便会被他拉开一段距离。宁妤膝盖处还带着隐痛,却又在这般相处中觉出几分隐秘的乐趣,一直强撑着跟紧他的步伐。

    二人穿过抄手游廊,陆淮骤然停足。宁妤一时不察,未能及时同他一齐停下,额头猛得撞在他的脊背。

    她惊呼一声,未稳的身形摇摇欲坠,陆淮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皓白手腕。

    “没事吧?”

    说完,他抬眼望向屋顶。

    “姜昭。”

    话音刚落,宁妤眼前一道暗影闪过,一玄衣男子蓦然出现在陆淮身侧。他嘴里衔着龙须草,大剌剌地唤了声:“师兄。”

    陆淮瞥了他一眼,继续抬脚往正厅里走。

    姜昭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一双细长的桃花眼落在宁妤身上。

    “师兄,你父亲怎么如此心急?这才回府第二日,竟就给你安排了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他难道不知道你现在身、体、虚、弱,有诸多避讳吗?”

    “她是我自己要来的。”

    陆淮言简意赅地否认,姜昭闻言更为惊奇,对着宁妤啧啧称叹。陆淮皱了皱眉,回身挡住他探究的目光,将他一把拽进屋内。

    宁妤垂首不语,却不禁暗地里观察着二人的行径。

    她往日见惯了京中高门大户里的规矩,上至天潢贵胄,下至普通百姓,无人不是在位高者面前俯首帖耳。

    而她眼前这两人,一个行事不拘,一个毫无愠色,倒是与她从前所见之人不同。

    思绪飞扬间,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喂,你怎么还不进来?”

    姜昭斜倚在门框,扬声问。

    宁妤醒过神,匆匆跨过门槛。

    正厅里的珊瑚炕桌上摆放着一个红木匣子,姜昭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从匣子里拿出一只瓷瓶,而后拍了拍身旁的黑漆扶手椅,对着宁妤说道:“坐。”

    宁妤抬眸看了看陆淮,见他一副对此司空见惯的模样,只能捏着衣裙一角缓步上前。

    姜昭向来是个急冲冲的性子,宁妤这番慢吞吞的动作让他瞧着便觉心急,他干脆直接将她按在椅子上。

    “把手伸出来。”

    眼前人看起来与世子爷相交甚深,宁妤不敢不听从他的命令,只能乖乖伸出双手,那本该细嫩雪白的手上除了一条新的割痕,还有许多大大小小已经结了疤的伤口。

    姜昭打开瓷瓶,将瓶中的草药细细敷在略显狰狞的伤口处,冰凉的疼痛感让宁妤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姜昭一边上药一边暗地里注意着她的神情。

    他们落霞谷里的金创药乃是治疗外伤的上上品。无论多大多深的伤口,只要用过此药,都不会留下伤疤。只是这药效虽好,但在用药之时,却比普通的草药要更疼上几分。

    从前谷里的师妹每次用药都会疼得直嚷嚷,这小娘子倒是一声不吭。

    而另一边,宁妤抿着唇偏过头打量起房里的布置,尽力忽略手背上传来的疼痛。

    许是听雪苑里刚刚住进人来,这间正厅里的布置十分简单。除了几张桌椅和一面屏风外,再无旁物。

    陆淮越过那扇屏风,走向窗棂边的书桌旁。窗外偶然飘来了几片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桌上的书卷里。陆淮指尖微屈,将花瓣轻轻拂开。

    “你可别被我师兄这副谦谦模样迷惑了!”

    寂静之中响起突兀的声音,宁妤的目光转回到自己的手中。陆淮神色从容,对姜昭的话恍若未闻,继续悠闲地收拾着桌上散乱的书籍,遥遥问道:“你这药上好了吗?”

    “上好了。”

    姜昭利索地将金创药塞回匣子里,向宁妤解释道:“我们出谷的时候带的药不多,这金创药啊,就剩这么点了。你要是下次又受了伤,再来找我,我就住在西厢……”

    陆淮不知何时走到她二人身边,还未等姜昭将话说完,他扬手便将手里的书卷“吧嗒”一声砸在姜昭的脑袋上。

    姜昭抚着脑袋眼神幽怨地看向陆淮,陆淮忽视他的目光,转而沉眸向宁妤道:“方才我将你从二夫人那里讨要来,还没问过你的意思。若你不愿来听雪苑的话,我也可帮你寻些别的出路。”

    陆景好色成性的事他回府前就有所耳闻,虽然眼前这女子心思不正,但他到底不能任由自己名义上的弟弟继续作孽下去。

    宁妤长睫轻颤,皓齿轻轻咬了咬唇。

    这后宅上下皆是由夫人掌管。若她离了听雪苑,还能有何处可去?只要她留在这听雪苑一日,三公子和夫人便会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对她有些顾忌。与其在三公子在房中受其折磨,不如就留在听雪苑……

    思索间,宁妤主意已定。她起身对二人行礼,郑重答道:“奴婢愿意侍奉世子爷。”

    “好。那你今日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来听雪苑吧。”

    宁妤微微躬身走出门外,离开时身后隐约还传来叫嚷声。

    “师兄!我就想和美人多说说话罢了,你下次在美人面前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姜昭一手揉着脑袋,闷闷不乐道。

    陆淮隔着门看了眼从庭院里离开的人,告诫道:“越是貌美的女子,越会骗人。”

    姜昭长长地“哦”了一声,揶揄道:“师兄这话,倒不如用来提醒自己吧,又不是我将她领回听雪苑的。”

    陆淮被他的话堵得轻咳了一声,“你别忘了,你是以神医的身份进府的。现在天色还早,你不如去一趟朝晖阁,看看我那卧床不起的二弟。”

    这国公府里总共有三位公子。陆淮的母亲出身落霞谷,乃是江湖中人。当年国公爷南下,二人相识相爱。最后却抵不过身份之差,只能分道扬镳。

    国公爷回府后曾幸过府中一丫鬟。这丫鬟诞下一子,取名陆厌,寓意厌弃之意。陆厌多年来缠绵病榻,而那丫鬟也早在生下孩子后被几张银钱打发出府了。

    后来国公爷听从父母之命,娶了苏氏,却并未予她正妻的身份。然而后宅里这些年只有苏氏一人,因此府里的下人便也直接称她“夫人”。

    姜昭思及此番出谷的目的,听了陆淮的话,赶着时辰去到朝晖阁。

    朝晖阁位于国公府最为偏僻的东边,与国公爷的主屋离得最远。只是这朝晖阁的大门紧闭,半晌都看不到一个人来往。姜昭这次并未翻墙而入,反而用力拍了拍门,扬声问:“有人吗?”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大门才被一个身形佝偻的下人打开一条缝。

    姜昭简单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本以为能大摇大摆入了院子,那下人却木然地将门合上。

    -

    宁妤要去世子爷身边侍奉的消息不过一眨眼,便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从听雪苑到下人房差不多需要一刻的功夫,宁妤闷头回去的路上,耳边传来的尽是他人的窃窃私语。

    她来这国公府还不足半月,平日里沉默寡言,和旁人私交甚少。众人大多和夏岁一般,将她当成心高气傲、妄图攀上高枝的狐媚子,从不肯和她亲近。

    因此和她同住一间房的,是管事刚从外头买来的一位女子,名唤时画。

    宁妤在房中盯着窗外发愣,时画正于此时回到屋内。

    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原木矮几上,将声量提高了些,“给你带了点吃的。”

    宁妤并未回头,只轻声说了句:“谢谢。”

    时画默默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坐在圆凳上。矮几上摆放的不过是几片青菜叶子和两碗白粥,但时画吃得很香。

    她嘴里塞得满满的,囫囵说着:“这是我好不容易才在厨房讨来的吃食,你不赏脸也就罢了。我跟你一起住了这么些天,你话也不和我说几句。别人都说你还记着自己贵女的身份,看不起我们这些下人。要我说啊,不管是贵女还是普通百姓,这吃好喝好,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一道黑影遮住了从窗外照进屋里的亮光,时画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茫然地抬起头。

    宁妤苍白着脸,无声坐在她身旁,将搁置在案几上的另一双筷子拿起。

    她今日从晨起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上。虽说她在教坊司时每日吃得也少,但时画在她身旁就连清粥小菜都吃得很香的样子,倒是让她觉得有些饿了。

    时画佯装老成地拍了拍她的肩,端着学堂夫子的架子,赞道:“阿妤实乃可塑之才啊!”

    宁妤抬眸望着她毫无心事的笑颜,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被卖到府上?”

    时画头一次见她主动搭话,那双麋鹿似的杏眼里洋溢的悦色让她整张脸都鲜活起来。

    “你知道我卖到府里有多少钱吗?”

    宁妤摇了摇头。

    时画伸出双手朝她比划道:“足足七两白银!”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有了这些钱,我爹、我娘还有我妹妹,就可以过许多年的好日子了!而且我只要在府里好好干活,我就能吃穿不愁。这样的生活,我从前想都不敢想!”

    七两白银,比起她从前在宴席上看到贵公子们豪掷的千金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宁妤沉默着看向滔滔不绝的时画,忍不住想,困在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一方天地里,真的就能快乐吗?

新书推荐: 好巧,你也逃婚吗 逐稔 穿越兽世,我靠美食抽卡系统饲养大反派 桃花愿 春台雨色 到手的娘子送人了 谁是恶女【穿书】 (奥特曼)今天的我也在赚钱养家的路上 【重生】困死的蝴蝶(BTS) (本文重置,正式更新)被男朋友当猴子鲨掉后变成特级咒灵(上部)